有句话说,喜欢不必要有理由。
见到的瞬间就知道是命中注定的对象,或体内彷彿有电流通过──渡子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事。她觉得大概是因为某种缘故,大脑出现错误,但人类大脑基本上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就替换为「喜欢」这种情感。
那么,「讨厌」又是如何?
渡子认为讨厌才更不需要理由,甚至还有「生理性厌恶」这样的辞彙。讨厌就是讨厌,不论如何就是讨厌,要求说明也是强人所难。
「被这种讨厌的对象埋伏等候,是很不愉快的事,希望你能够理解。」
渡子刻意用假装礼貌的口吻这么说。来栖回答:「我不会佔用妳太多时间。」那当然,她连一分钟都不想跟这家伙说话。
她结束补习走到外头,就看到来栖站在那里。
秋季夜晚的风很大,来栖自然卷的头髮比平常更乱。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鼻头变成红色,看到渡子便喊了声「啊」,然后立刻垂下视线说有事要和她谈。
「……那个,要不要找间店坐一下?」
「不要。」
「可是这里是路上。」
「你不是说不会佔用太多时间吗?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渡子想到之前是蜻蜓像这样在等她。当时渡子身体状况不好,变得有些脆弱,轻易就把那支影片的事情告诉他──不,那倒是没关係。蜻蜓不仅头脑好,直觉也很敏锐,被那个堂哥质问,最好早点放弃抵抗。他和这个愚蠢的来栖不同。
「这样啊。好吧,那就在这里说……我必须跟妳道歉。」
「……啥?」
来栖从刚刚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晃动,然后他猛然抬起头。渡子讨厌的大眼睛……直视对方的眼睛看着她。那是毫不客气地踏入人心中的无礼视线。
「田中,我们……一年级生演出歌舞伎的夏季祭典中,妳也在场吧?」
「……」
田中……渡子扭曲着脸笑了。
她在社团的时候,来栖称她为「渡子」,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打算叫得那么亲昵了吗?她反倒感谢这一点,这样她也觉得清爽多了。但是,夏季祭典的事是怎么被发现的?她是从戏剧社那个无法使唤的社长那里得到情报……难道是自己在场的事被人目睹?
「妳出现在蛯原拍下的影片里。我听到的时候……原本以为那些闹场的家伙和妳有关。」
来栖或许是事先想好了台词,说得很快。
「与其说有关……老实说,我以为是妳唆使他们来闹场。也就是说,为了找我们麻烦……」
来栖说到这里,补习班的英语老师走出来,朝着他们问:「田中同学?怎么了?」大概是看到他们好像在争执。渡子转头看老师,装出笑脸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在和学校的学长说话。」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早点回家喔」,然后回到大楼里。站在路中间还是太显眼一点,渡子低声说「到这边」,走入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然后呢?」
她冷淡地催促来栖说下去。
来栖再度注视着渡子的眼睛说:
「可是,事实不是那样。今天……就在刚才,我知道是谁叫那些家伙来闹场。也就是说,我误会妳了。所以我来道歉……对不起。」
来栖似乎说完了他準备的台词,终于从渡子身上移开视线,调整呼吸。他似乎因为呼吸太浅,再加上一口气说话,因此有些痛苦。
「……真是莫名其妙。」
渡子以苦涩的心情说。
「没错,跟我无关,不过我知道这个计画。」
「咦?」
「因为我受到邀请。」
──呃,我听别人说……
自称戏剧社二年级社员的那个男生来找她说话,脸上带着隐藏怯懦的奉承笑容。她记得那天非常炎热。
──妳以前参加过歌舞伎社吧?然后因为一些纠纷才退社,对不对?
──……
──我可以理解,那群人感觉很烦。
──你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的利害一致……应该有机会合作。
──这是戏剧社全体的意见吗?
──也不是……不过应该有很多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哦?所以你打算对他们怎么样?
──嗯,这样做……妳觉得呢?
「他说要找外校学生去闹场,让那些家伙灰心沮丧。真无聊。」
渡子回想当时的谈话,狠狠地说。
「那是什么愚蠢的找碴方式,而且还说要付钱。我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场就拒绝他。」
「拒绝……」
「太没有创意了。」
「可是,妳出现在现场……」
「我出现了,那又怎样?我只是预期可能会发生状况,所以想要去旁观。看你慌慌张张的模样也是很好的消遣。事实上真的发生骚动了,让我满开心的。」
「……可是,妳只是在现场吧?所以我还是应该向妳道歉。」
他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接着又露出有些懊恼的表情。
「不过,妳干嘛要说这种话?」
「啊?你来道歉还要抱怨?基本上,是你自己想要道歉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也没必要让你特地来道歉,反而因为你来道歉才知道自己被怀疑了,感觉很不愉快。你该不会是刻意要让我不愉快才来的吧?那我就能理解。透过道歉让人感到不愉快,正是你这种伪善的人会做的事。」
「不……」
来栖想要否定,但立刻又说不出话。
「不……对吗?」
他似乎在询问自己般,语尾上扬。
「的确,我特地来道歉,反而会让妳不愉快……也许我是想要让妳感到不愉快吗?」
「你干嘛在那里喃喃自语又自问自答?很噁心耶。」
「看,妳又用这么过分的方式说话,所以我或许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报复妳。」
「不是或许,而是真的这样想吧?你想报复吧?也就是说,你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善良。」
渡子心烦气躁地说道,来栖看着她。巷子里很暗,但一旁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散发着照亮小範围的光芒。在这道光线中,来栖的身影有些部分明亮清晰,但表情看不太清楚。
和春天时相比,他看似长高了一些。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
他的声音虽然僵硬,但还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谁知道?」
「我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是特别善良的人。说实在的,在高中阶段哪会知道这些?大家都还只是孩子。」
「那我就换个说法,你装成一副善良的样子。你假装好人,向大家强调自己总是乐观进取、全力以赴。这样可以吗?」
「也没什么可不可以。不管妳要怎么看我,我都没办法怎么样。」
「而且应该不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这种装乖小孩的态度。」
「所以说,那些人讨厌我也没办法。我同样讨厌妳这种装坏孩子的态度。」
「啊?装坏孩子……」
「两边都一样吧?我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妳却觉得我在装乖小孩。妳或许也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我却觉得妳是在装坏小孩,感觉很怪异。这种事,彼此都没办法改变吧?」
他虽然没有怒吼,语气中却可以明显感受到怒气与烦躁。
这家伙怎么搞的?
明明是来道歉,为什么一副快要动怒的样子?
「就像妳一开始说的,讨厌不需要理由,那就不用一一举出妳不喜欢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可能被讨厌,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那样反而噁心。所以妳讨厌我就算了。可是,我不能原谅妳用这个理由,把其他一年级生也卷进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妳讨厌我,只要攻击我就好。」
「你是笨蛋吗?要攻击某个人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攻击那个人,而是伤害他珍惜的东西。这是基本吧?」
「……基本?」
来栖扭曲脸孔。
「什么的基本?伤害人的基本吗?」
「没错。」
「太恶劣了。妳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自己遭到同样的对待会怎么样?」
「我不会想。」
渡子立即回答,接着觉得这样说好像不是很準确。
「我没有必要想。」
她觉得口渴。刚走出补习班的时候感觉还很凉,现在身体却在发热,一定是因为来栖让她感到烦躁。
「让开。」
渡子粗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走近自动贩卖机。她从口袋掏出零钱包,买了小宝特瓶装的柳橙汁。宝特瓶掉下来的「哐」一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拿着果汁,离开灯光太过明亮的自动贩卖机。这光芒有时让她感到很痛。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由的。因为我没有珍惜的东西。」
像是家人、朋友、伙伴。
这些都无所谓。
讲得极端一点,即使父亲突然出车祸死掉,渡子大概也不会哭。虽然失去监护人会面临陷入经济困境的现实问题,因此她不会希望父亲死掉,但这和情感无关。
「怎么会……应该还是有吧?」
「我很珍惜自己,不过其他都无所谓。」
「妳不是也很珍惜蜻蜓吗?」
来栖突然提出奇怪的问题,让渡子困惑了一下。
「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
渡子边喝柳橙汁边瞪来栖。喉咙的黏膜似乎有些受损,喝下果汁时有些刺痛。
「我对于妳的事……像是家里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可是……妳应该不讨厌蜻蜓吧?」
「你是不是想太多?我们只是很久没见面、偶然在高中重逢的堂兄妹。」
「你们小时候很要好,不是吗?」
「提小时候的事也没有意义。」
「我发现一件事。」
来栖改变站立位置说话,这下可以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清楚看到他整张脸。他现在还是娃娃脸,但是相比最初见到的时候,似乎成长许多。当时他更矮,脸部轮廓也比较圆润,不过不会像女孩子……从那时就是如此。他充满活力到令人烦躁的地步,又很黏人。
「妳刚入社的时候……蜻蜓没有跟妳相认。他说过,他虽然觉得妳很像他的堂妹,可是因为改了姓,再加上很久没见面,所以不是很确定。而且,就算真的是堂妹,他也顾虑到妳或许不想要和他相认。可是,妳却觉得被他忽视……」
「我才没有。」
「妳就算自认没有,可是一定有那种感觉,然后大失所望。毕竟妳大概是为了蜻蜓才加入歌舞伎社。」
「你在编什么故事?我才不是为了他而加入歌舞伎社。」
「那妳为什么要入社?」
「我之前说过了吧?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所以觉得搞乱那个社团或许满有趣的……」
「这太奇怪了吧?」
来栖一口否定。
「太不自然了。如果说,妳加入社团后才觉得我很讨厌,那还容易理解,可是妳不可能在那之前就认识我。虽然说我有些聒噪,也许比较容易引人注目,但是,妳以为河内山高中有多少学生?」
「……」
「更何况我们是不同学年。就全校来看,比我聒噪的人多得是,譬如阿久津。」
渡子试图反驳,却找不到适当的论点,只好再度喝果汁。果汁只剩下不到一半。
「……我不是进了学校才第一次看到你。」
被这样驳倒也很不甘心,因此渡子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