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预定要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拔毛夹》,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来介绍歌舞伎的世界。各位应该知道,歌舞伎是日本传统艺能。但如果有外国观光客问:『歌舞伎到底是什么?』应该也很难说明清楚吧?」
没错,的确很难说明清楚。
茨木爱菜无法说明清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自己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里,拿着麦克风拚命堆出笑容。
这场骚动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爱菜过去也曾用过几次「天翻地覆」这个成语,但之前的天翻地覆只不过是「有点慌乱」的程度。真正的天翻地覆,应该是指刚刚那样的情况。她被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前戏剧社社长不由分说地叫来,没有拒绝的选项就被指派为主持人,谈话的对象则是初次见面、个性豪爽的江户性格老先生,以及只知道名字却没有说过话的梨园公子学弟。他们当然没有準备剧本,只是非常粗略地说明了流程,接着前社长就说「好,快去吧」,把她推出来……正确地说,是撞出来才对。就这样,爱菜此刻站在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照射。
这才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只要经历过一次,今后大概就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人生当中极大的精神粮食─要不是像这样勉强激出积极进取的心态,实在是做不下去。她的笑容紧绷,脸颊几乎要痉挛。
「首、首先,歌舞伎的特色之一,就是演出者都是男人。正藏先生,这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
「没有,不是从以前就这样。」
正藏先生──好像是远见老师的父亲──身穿素雅的羽织站在舞台上,进行说明。
「歌舞伎的起源,一般认为是出云阿国的『Kabuki舞』。这位出云阿国是女性。」
「咦?这么说,最早演出歌舞伎的是女人吗?」
在这里要重申好几次,他们没有剧本。也就是说,爱菜是真心感到惊讶而提出问题。
「没错。不过阿国那帮人当中,应该有男有女吧。当时穿着奇装异服昂首阔步、违逆世道、为非作歹的家伙,被称作『倾(Kabuki)者』。现在也有那种以独特装扮来表现自己的年轻人吧?出云阿国据说就是模仿那些男人的姿态跳舞。」
「也就是说,最早是女扮男装?」
「没错。」
「这样啊。可是现在刚好相反,男扮女装就叫做女形吧?」
「嗯。」
正藏先生点头。这个人也和爱菜一样突然被拉到舞台上,说起话却格外流畅,甚至稍嫌说得太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嘴巴出生的。他似乎不在乎受人瞩目,也没有紧张的态度。他长得虽然很像远见老师,个性却完全不同。
「歌舞伎是经过很多演变才变成现在这种形式。这类表演一旦受到欢迎,就会被官府盯上。妳知道官府是什么吗?」
「呃,就是政府机构之类的……管理民众的一方?」
「没错,在江户时代就是幕府。出云阿国的演出很成功,所以出现类似的『女歌舞伎』,但官府以破坏善良风俗的名义禁止。既然女人不行,接着便冒出『若众歌舞伎』。」
「『若众』是古代指称『年轻人』的名词吧?就是成年前的少年,对不对?」
「没错。可是幕府连这个也禁止了。」
「他们禁止的还真多……」
「每个时代的官府大概都是这样吧。不过啊,江户人也不会因此挫败。既然如此,那就让成年男子来演。于是『野郎歌舞伎』就开始了。一开始是表演唱歌跳舞,接下来则开始演出有故事情节的连续狂言,故事也越来越複杂。」
「原来是从唱歌跳舞变成戏剧……」
爱菜兴緻盎然地听他说明。与其说是主持人,不如说是负责听的一方,不过这样大概就行了。她看到舞台旁边的雾湖学姐对她比出OK手势。
「情节变得複杂,就会出现不同的角色种类,像是立役、女形……」
「立役是什么?」
「就是男角。演变到后来,角色划分更细,像是老人、反派、丑角等等。立役就变成『善良男角』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听过女形。虽然只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女形明明是男人,却比女人更有女人味也更美。」
「正因为是男人,所以才得彻底表现得像女人一样。基于刚刚提到的那段历史,初期的歌舞伎有一段时期只有男性角色。若众歌舞伎的时候虽然有女形,但一开始只是为了赏心悦目,后来才逐渐加入洗鍊的动作、姿态的表现……也就是透过演技,由男人来表现女人。」
「我之前看过的是……呃,倾城?穿着很豪华的和服……」
「『倾城』是倾倒的『倾』、城市的『城』。让城市倾倒……也就是让君主太过迷恋,甚至有可能导致亡国的美女。」
「真厉害。不过真的很漂亮,所以那一幕让我看得很陶醉……想到演出的人是男人,就更觉得……」
「日本人似乎从以前就很喜欢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美人。大家都很异想天开,对不对?」
正藏先生带着少年般的笑容,朝观众席发问。这个轻鬆自然的笑脸,让观众和爱菜都跟着笑了出来。
这时舞台旁边打了暗号。现在应该要进入下一个阶段。
「关于女形,就请本校二年级的同学来说明。他也是参与过多场舞台演出的歌舞伎演员。蛯原仁同学,请上台!」
观众席发出欢呼。和学生相较,校外人士似乎更加兴奋。
穿着深蓝色浴衣的蛯原以习于穿和服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席鞠躬说:
「我是二年A班的蛯原仁……又名小泽乙之助。」
他以令人陶醉的声音说完,露出笑容。
哇……爱菜相当惊讶。蛯原先前还顶着一张臭脸,不过一笑起来,这个二年级学弟……还真可爱。底下再度传来尖锐的欢呼声以及热烈掌声。
「呃……蛯原同学是专演女形的演员吗?」
「不是。立役和女形我都尝试过。年轻时同时体验这两种是很重要的。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决定主要演出哪一种。」
「很期待你今后的发展。今天要请你从专业歌舞伎演员的角度来说明女形……」
「好的。」
蛯原再度微笑,然后朝向观众席,深切地说:
「不过在这个世界,有很多无法用言语传达的东西。」
啊,最前排的女生露出陶醉的表情……
「所以,还是让各位亲眼见证比较容易。」
「喔,少爷,你有何打算?」
正藏的回应简直就像古装剧。蛯原也以顽童般的表情,笑咪咪地回答:
「我打算变身。」
这个笑容无疑也是装出来的,却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爱菜理解到:啊,对了。
这里是舞台。
身为演员的蛯原,已经成为小泽乙之助这个角色。
因此,他隐藏起平常的臭脸,不会怠慢对观众的服务。也就是说,他等于已经变身了。
变身后的他将再次变身,这就是接下来的重点。
「各位观众,请趁现在好好看清楚这位帅哥。那么,变身要花多少时间呢?」
「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完全变身了。」
「你虽然这么说,但该不会是要到舞台旁边跟其他人交换吧?」
「如果您怀疑的话,我就在舞台上变身如何?」
「这倒有趣了。喂,帮忙準备一下!」
正藏朝着舞台边的幕后喊道。
喀啦喀啦喀啦,从舞台侧翼推出附轮子的平台,上面设有长桌、椅子、镜子。另外还立着屏风,在屏风后方观众看不到的位置,摆了挂着戏服的衣架。
「那么……」
蛯原坐在平台的椅子上,解开上半身的浴衣。观众席传来女性尖叫声。
「就请各位亲眼观赏变身。」
稍微偏高、具有穿透力又优美的声音响彻礼堂大舞台。
*
好暗……
好热……
好难受……
而且好暗。啊,刚刚说过了。
「不要摇摇晃晃的,好好走!」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听好,我们一打暗号,你就要很愉快地摇动身体。」
愉快?明明一点都不愉快,甚至等于是拷问,还要装出愉快的样子?
我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内心哀叹。这时有人连连敲我的头传达暗号,这是叫我装可爱的意思。我完全不想照做,可是如果不听,就会被拉着原地打转,头晕到很难受的地步,只好乖乖听他们的。
我摇晃不自由的身体。因为看不见周围景象,光是做这样的动作就感到恐怖。
「哇,棉花喵!」
砰!有东西撞上来……大概是小孩子扑向我,我摇摇晃晃地后退。好危险,差点要往后倒了。在看不见的状况被撞过来,会受到超乎想像的打击。
「喂,振作点,棉花喵!」
「啊,对不起,这只棉花喵有点累了。」
那两个家伙装出噁心的温柔声音说道,接着听见小孩子的声音说:
「真的吗?加油喔,棉花喵。」
小孩子天真的语调让我不禁连连点头。即使在这个最恶劣的状况,我也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梦想。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热了。如果现在是盛夏,我大概早已昏倒。布偶装里头都这么热吗?棉花喵原来又热又臭……而且因为嘴巴被封起来,我只能用鼻子呼吸……
没错,我现在是棉花喵。
正确地说,是被迫穿上棉花喵的布偶装,遭到挟持被带走。
站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逃跑并指示方向的家伙,就是在夏季祭典闹场的其中两人。
我只看到他们的脸几秒钟,但是不会看错。他们就是向戏剧社的男生勒索钱财,甚至想要威胁芳学姐,结果中了蜻蜓的计策自取灭亡的那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刚刚还有另一个应该是他们学长的家伙也在,不过那家伙好像已经回去了。我听到他说「遇到坪山就糟了」,所以应该是雾湖学姐认识的人,不过大概不是好朋友吧。
事实上,一开始约芳学姐出来的简讯就是假的。
当我到达指定场所,他们从阴影走出来,看到我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为什么来的是这小子?」
「这个矮子当时也在公园吧?这么说来,他应该是相关人员。唉,可恶,不管了,就抓这个矮子吧!」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本来想逃走,却被躲在后方的另一个人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抓住手臂,转眼间嘴巴就被胶带封住。
砰!大型的白色物体──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棉花喵布偶装的头部──套在我头上。
我的头忽然变得沉重,感觉摇摇晃晃的,而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当我正因为看不见、说不出话的状况而恐慌时,他们又用胶带重重缠住我的双手。我的手被绑在后面,完全无法反抗。就这样被撞来撞去之后,脖子下方也被套上棉花喵的布偶装。
「搞什么?不是浅葱芳要来吗?」
「原本应该是这样……」
「他大概是来当代理人的吧?」
「对我来说,要是不能打击到浅葱,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学长。这家伙应该是社长。只要他不在,就没办法演出……这么一来,歌舞伎社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是吗?那就好。」
我对于被称作学长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印象。从三人的对话听来,原本要被套上棉花喵布偶装的似乎是芳学姐。
「可爱的学妹要上演的舞台被破坏,坪山一定会很失望吧。」
说完,我听到狡猾又低俗的笑声。我不知道这个学长是谁,不过果然是恶劣的家伙,而且好像跟雾湖学姐有仇。
我被迫穿上布偶装,试图想要逃脱,可是……
「哇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动作好噁心。」
「告诉你,这个布偶装的构造不可能让你自己脱下来!」
结果被两人嘲笑了。
虽然很不甘心,可是他们说得没错。棉花喵圆滚滚的身材和短手短脚,大幅限制了里面的人的动作。
由于我的手被绑起来,因此不能自己把头套拿下来,又因为腿太短,没办法跑走,必须藉由其他人协助,才能穿脱这身布偶装。
这简直像是可爱的紧缚衣。
别开玩笑了。
距离开演已经没有时间。我负责演出编排、导演、黑衣,还要担纲解说。如果我不在……舞台怎么办?
我在布偶装里汗流浃背。
时间呢?距离开演还有几分钟?到底要怎样才能脱离这个困境?就算想要劝说他们,我又没办法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