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日常的一点小事就会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存在于身体中央的核心一样的部分扭曲了——就是那种感觉。
比如,早上醒来感受着光芒投在床上的温暖,露出笑容的时候。在购物的归途注意到烤麵包的香味,寻找新开的店铺的时候。下暴雨的日子里,对风吹动窗户产生的声音感到害怕,摩挲发冷的肩膀的时候。注意到车站前的银杏变色,黄色的叶子忽然飘落到眼前的时候。
那些平平无奇的事情,不知为何会让胸口感到强烈的苦涩。
共享,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所有人都会在日常中共享感情。孩子会向父母炫耀在学校获得的夸奖,女性会在咖啡店跟同僚抱怨对上司的不满。老人会在公园展示儿子儿媳给的毛衣,男性会在酒吧向酒保宣洩对政治家的怒火。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单纯地分享感情,就会给当事人带来幸福。
因此,少女很害怕。
——自己是不是直到死去都不会与任何人共享心意呢。
有一天将以假名「莫妮卡」自称的六岁少女,日日思考着这样的绝望。
她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
她生于艺术家家系,幼年儘是音乐、舞蹈、戏曲、绘画、雕刻等等。父亲是画家,母亲是小提琴乐手。他们那些来访的友人也是艺术家。
教育方针是「趁年轻让她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找到适合自己的领域」,是富裕家庭特有的育儿方式。年龄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姐姐也曾理所当然地挑战了许多种艺术。
她在懂事前移居到了姆扎亚合众国。为了逃避世界大战的战火。
当西央诸国在战争中陷入混乱,合众国也仍然和平。食品和衣物的需求增加,反而可以称得上经济繁荣。
面对西央的悲惨新闻,双亲会皱起眉头,但看上去没有回国的打算。
战争结束后,家人仍然留在姆扎亚合众国。
「我在挑战现代主义。」父亲吃着女佣做的晚饭,开心地讲道,「是一副夫妇接吻的画。预计要装饰在米塔里奥的饭店。」
「接下来有音乐会。」母亲以温和的表情说道,「是以古典戏曲为主题的演奏会。你知道吧?描绘了男女禁断之恋的——」
哥哥姐姐点头附和,然后互相彙报自己正在挑战的艺术。应当嚮往的美是家里最火热的话题。
当然,双亲也让少女走上了艺术的道路。
「来吧,你也像爸爸这样画一画?」
「来吧,你也像妈妈这样弹一弹?」
少女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遵从父母的指示,挑战了一下。
无论她做什么都能瞬间掌握。她擅长模仿。只需要複製父母或者其友人的技术就可以了。钢琴、雕刻、油画、萨克斯、水彩画,无论哪一样她都用普通孩子所不能及的速度掌握得十分出色。
但是,家人没有认同她。
「静物画很出色。笔触十分灵巧、精密。」
最初父亲确实在夸奖她,但他逐渐露出怜悯的表情。
「但是,风景画和人物画有点不行呢。写实主义也不是仅仅準确地画出来就行。印象会随着取景变化。虽说确实有个说法是艺术从模仿开始……」
父亲和母亲,还有他们僱佣的教师,最后对她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只是技术高超而已——感觉不到灵魂。」
每当听到这句话,少女的心就逐渐乾涸。
即便如此,她还是提问了。
「要怎么创造出那个所谓的灵魂?」
「要恋爱呢。」「恋爱吧。」
父母的回应还是一样的。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遇到命运的对象时,这个世界会获得色彩。那份美丽可真是太妙了。」「男人与女人就是这样的东西哦。哎,在学校有没有在意的男孩子啊?」
「——好烦。」
少女偷偷骂道。
双亲感到奇怪,少女随口糊弄说「没什么,父亲,母亲」,静静地背向他们。
她没能适应家庭。
当战火蔓延到故乡,双亲仍然在努力进行艺术活动,在餐桌上日复一日地谈论美学,哥哥和姐姐理所当然地追随着他们。
然后,当他们谈论恋爱的时候,不知为何少女会在心里感到不对劲。
少女与家人团坐时便一言不发,儘可能独处。她在房间里对着墙壁扔球,无所事事。
其原因一直不明,时光就这样流逝,少女迎来了十二岁。
十二岁,少女回到了故乡迪恩共和国。
在普通的学校上学,她了解到了世界大战的惨状。加尔加托帝国的侵略如何骇人,他国陆军旁若无人地阔步在城市大道是多么恐怖。
她逐渐理解了名为世界大战的地狱令人们吃了多少苦。
但是,逃过那种经历的少女在学校格格不入。逃离国难的人——这种评价在孩子的世界里与大罪人无二。少女在运动和学业上的优秀也成为了招来嫉妒的原因。
放学后,她一直窝在父亲租借的工坊里。
她抗拒艺术,但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父亲的弟子经常出入工坊。父亲把场所借给他们,收取使用费。人员的交替十分频繁。
迎来十三岁几个月过后的春日,她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男性。
那人五官立体,金髮闪耀,有一副受女性喜欢的容貌。实际上,他看上去是个爽快的好青年。他不管跟谁说话都会露出爽快的笑容,能够轻快地聊天。但是,眼睛深处让人感到有种看穿一切的微微寒气。岁数大概二十五上下。
(……之前有这人吗?)
男人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少女知道那种花。
少女在心里把他命名为『薰衣草青年』。
正当少女觉得奇妙,盯着他看,他向少女搭话了。对方露出爽朗的笑容,瞬间解除了少女的警惕心。
工坊内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回过神来,少女已经讲出了心底的一部分。关于与双亲的分歧。
「说什么男女的恋爱就是一切,太荒唐了。你的爸爸真是不着调呢。」
他一口否定了少女双亲的价值观。
少女吃了一惊。
「你这样讲没关係吗?爸爸不是你的师父吗?」
「毕竟太蠢了吧?」
薰衣草青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历史证明,男女间的恋爱并不是一切。稀世的艺术家里也有很多传言是同性恋的人哦。」
「嗯听说是这样。」
「过去甚至有文化认为,同性恋才是优越的人。」
青年滔滔不绝。
少女忽然有了疑问。
「现在呢?」
「唔?」
「过去很好,那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少女的问题,青年的脸有一瞬间哀伤地扭曲了。他缓缓用手盖住脸,当那只手移开,快活的笑容已经回来了。
「是精神疾病。」青年说道,「而且是犯罪。同性恋的性交会受到刑罚。」
「……为什么这么严格啊。」
「因为世界没有余力啊。」
他耸了耸肩。
「人们每天仅仅为存活就耗尽了精力,根本无法思考他人的幸福。为自己的事情就竭尽全力了。不只是这个国家。在周边诸国一带仍然活生生地残留着大战的弹孔。再加上西央诸国在持续从殖民地榨取利益。」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开始在工坊里踱步。工坊的角落立着一个一百号的巨大油画画布。
那是他携带的画作,他一直在热情地增添颜料。
黑色覆盖了整个画布,吞没发出惨叫的几个孩子。
「——忧虞。」
薰衣草青年说道。
「只要它还在世界中蔓延,就根本不可能照顾到少数群体。战争孤儿,罪犯的家人,有身体缺陷的人,性侵受害者,同性恋,为贫穷所困的孩子,受到虐待的孩子,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全都无人理睬。」
他死死瞪着自己的油画。
「谁都无法得救。」
低语声透着悲伤。
他的话语不知为何深深地刺痛了少女的心。青年的声音就是那么有魄力。有种想哭的冲动袭来,但少女又感觉委身于那种冲动就相当于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只剩下纯粹的苦涩。
薰衣草青年对站着不动的少女说道。
「说起来,这个工坊有个叫库鲁德的男性吧?」
「诶?」
「我预言——他啊,明天会被逮捕哦。」
他就好像谈论天气一样,淡然地说道。
第二天,薰衣草青年预告的男人被警察逮捕了。
——违反性犯罪法。
据说他被抓走的罪名是与男性进行了性交。似乎即使双方在同意的情况下进行也没区别。
库鲁德·克拉斯。他是父亲的弟子,总是出入工坊,所以这件事在附近成了热门的话题。在路边能看到有女性谈论事件说「真可怕啊」「我家丈夫是不是也被盯上了呢」。
他在工坊内的作品被立刻处理掉了。少女也很熟悉他。他是个一心为油画努力的青年,经常把零食分给少女。
少女獃獃地望着曾经放他的画作的空间。见此,父亲语重心长地挂念少女说:
「你没被灌输什么不好的事情吧?没问题吧?」
「……没什么。」
「太好了。那爸爸就能放心了。你要好好跟异性相恋。有没有什么在意的男孩子?」
少女保持沉默。
很快,父亲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叹了口气,然后注视着放在莫妮卡前面的画布。他一如既往,怜悯地说着什么「你的演奏和绘画只是灵巧而已啊」「只是精细却没有魅力」。
唯独这一天,他比平时多说了一句话。
「是不是别的工作能让你发光发热呢。」
「是啊。」少女立刻回答,「咱的世界好像不在这里。」
薰衣草青年没有再来工坊,但是他离开的时候讲了几件事。
『库鲁德先生他啊,正在支援加尔加托帝国的间谍。他把子弹混入艺术品,运送到各地。他是被人抓住了同性恋这个把柄吧,受到胁迫,变得言听计从。但是,似乎他最终被捨弃了,明天会被逮捕。』
对方突然讲起与少女毫不相干的世界的事情,少女感到困惑。
薰衣草青年说着『我想趁警察还没粗暴地处理,先调查一下库鲁德的物品』,走近了库鲁德的画布。
他小心着不伤到画作,仔细地分解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