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章 母女

来到阳台，从海上吹来的阵阵风儿抚过发热的身体。

薄纱睡衣的衣襬摇曳。

缇雅啜饮着透过客房服务叫来的冰红茶。顺口的大吉岭茶不仅降低了体温，也让心情平静下来。

眼前是一大片夜景。饭店群闪烁的灯光宛如一个巨大的生物。如此奢华的景緻，在迪恩共和国内恐怕只有这里才欣赏得到吧。

阳台上，莫妮卡将黑光灯手电筒摆在一边，正在读书。她的身旁堆叠了超过十本的书，她好像打算利用这次假期，一口气赶上阅读进度。那些全是爱情小说，描述年轻男女相遇后坠入爱河的常见故事。

「在下只是出于对知识的好奇心，并非关心男女之间的情爱。」

缇雅还没开口，莫妮卡就先这么解释。

「什么嘛，我又什么都没说。」

「妳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有那么想。」

「话说回来──」莫妮卡依旧盯着书本。「拜託妳不要穿着薄纱睡衣到阳台来。」

「哎呀，又没有人会看见。」

「在下难道不是人吗？」

「呵呵，我就算裸体也无所谓喔。」

「……在下真的很讨厌妳这个人。」

以一句「我开玩笑的」敷衍过去，缇雅坐在莫妮卡旁边的椅子上。

莫妮卡一脸厌烦地阖上书本。

「怎么？妳是来找在下商量玛蒂达小姐的事情吗？」

「……爱尔娜和安妮特已经睡了。我想听听妳的真心话。」

「不理她就好了啊，反正安妮特什么也不记得。」

莫妮卡用充满责难的目光注视着缇雅。

「然而──为什么妳要答应她那种事情？」

她果然是反对的。

反对缇雅与安妮特的母亲做出的约定──

◇◇◇

那名女性自称名叫玛蒂达。

她是邻国莱拉特王国的技术人员。根据名片上的头衔，她是重机械製造商的员工。那是缇雅也听过的大型企业，成立的历史不长，製造出的品质优良的产业机械却行销全世界。而且售后服务也做得非常周到，只要机械发生故障，便会从本国派遣技术人员前去维修。

玛蒂达也是其中一人。听说是饭店的喷水系统坏了，于是她才赶来修理。看样子，她好像造访过迪恩共和国好几次。

「四年前，我和这孩子一同造访共和国，却不幸被捲入铁路事故中。当时，我被送到医院救治，却唯独找不到这孩子，她从此下落不明……」

缇雅四人在泳池畔的桌旁听她道来。玛蒂达连安妮特的颈后有痣都知道。说起来，她们两人的长相确实有几分相似。她应该就是安妮特的母亲没错。

这似乎是一场奇蹟般的重逢，然而缇雅的心情却很複杂。

「我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活着。她真正的名字是──」

玛蒂达说出一个缇雅没听过的名字。那似乎正是安妮特的本名。

但是安妮特本人却偏着脑袋。

「那是谁？本小姐没听过那个名字。」

「咦……？」

玛蒂达瞪大双眼，感觉受到了打击。

「安妮特……」缇雅说。「妳和爱尔娜去旁边玩。」

「本小姐知道了！」

安妮特用手臂环住爱尔娜的脖子，笑眯眯地说：「爱尔娜，我们去玩水枪吧！」然后就把她拉向泳池。和她愉快的表情形成对比，爱尔娜则是以绝望的眼神哀求着「不要，快来人救救爱尔娜……」，但是缇雅儘管感到抱歉仍选择无视。

等到本人离开后，缇雅这才开口。

「呃，我就简短地说吧，她失去记忆了。」

然后掺杂着谎言，简短地说明。

──安妮特因为不明原因，从四年前便失去了记忆。出身不明的女孩被国家收容，并且给了她「安妮特」这个名字。她目前就读某间全住宿制的宗教学校，而我们几个是她的朋友，现在正一起享受假期。

她如此谎称。

「很遗憾，安妮特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记得。」

「怎么会……」玛蒂达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们也不能说一句『喔，是这样啊』，就把安妮特交给妳。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现在既没有可以证明妳就是她母亲的确切证据，而且也得向学校商量这件事才行。」

玛蒂达好像终于理解状况了，她低下头。

「……也就是说，我的女儿在铁路事故中丧失了记忆，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生，对吧？」

缇雅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在法律上，假使可以拿出证据证明玛蒂达和安妮特的血缘关係，那么迪恩共和国当然必须将安妮特交还给她。可是，那完全是就法律上而言。

应该获得尊重的，是本人的意愿。

「……不，光是能够活着重逢，我就该感谢老天爷了。」

玛蒂达忽然面露微笑。

「见到那孩子感觉过得很好，我真的非常庆幸也很开心。」

玛蒂达一脸沉醉地望着在泳池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安妮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一旁泪汪汪的不幸金髮少女。

所幸，她并没有主张身为母亲的权利，硬是要将安妮特带走。

和以「本小姐」自称的女儿形成对比，这名女性的态度非常谦虚客气。

缇雅提出疑问。

「安妮特的个性从以前就很自由奔放吗？」

「是的。她以前经常偷偷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把玩机械。我明明什么也没教她，她却自己慢慢学会操作。当时我还对此感到有些伤脑筋，但如今想起来，却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原来如此。她是在那里学会技术的啊……」

总算明白了，安妮特果然是在国外习得那身技术。

「缇雅。」莫妮卡插口。「差不多该回去了，泳池也快要关闭了。」

这是谎言。距离闭馆时间应该还有两小时以上。

可是，莫妮卡却对缇雅投以严厉的目光。她似乎很想快点结束话题。

缇雅向玛蒂达提议交换联络方式。她起初态度踌躇地说：「我住的旅馆不是很好……」，但后来还是说了出来。那是和缇雅等人所住的饭店相比，住宿费差了一位数以上的廉价旅社。她大概对此感到很不好意思吧。

「等一下！」

离去之际，玛蒂达抓住缇雅的手。

「我知道我这样很任性。但是，明天晚上，我可以和我女儿一起吃饭吗？」

「咦，明天……？」

「我想要儘可能填补我们分离四年的时间。不行吗？」

她像是要抱在怀里似的，握住缇雅的手，让人感受到「我不会放妳走的」的庞大压力。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母爱？

儘管在意一旁瞪着自己的莫妮卡──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帮妳们订好餐厅的。」

缇雅也只能点头。

「太感谢妳了！」

玛蒂达深深地低头致谢，还握着缇雅的手不停摇晃。

莫妮卡的咂舌声传入耳里。

◇◇◇

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缇雅重重叹了口气。

「哎呀，那种情况下我哪能拒绝呢？我没办法对感人的重逢泼冷水啦。」

「可是对安妮特而言一点都不感人啊。」

「那不然妳说，我该怎么回答？」

思索片刻后，莫妮卡开口。

「──妳认错人了。妳要是再继续纠缠，我就要报警了。」

「这也太狠毒了吧！」

「──这孩子是我生的。她不可能是妳的小孩。」

「哎呀，突如其来的发展。」

「──假装自己是生母，企图接近我家当红童星的粉丝，这种人很常见呢。」

「不要再为安妮特添加奇怪的设定了。」

「不管怎样，妳都应该拒绝才对。」

停止谜样的小剧场，莫妮卡耸着肩说。

「对方想把安妮特带走耶，妳对此难道没有任何危机感吗？」

缇雅不由得转头望向后方。

安妮特正安稳地睡在床上。她虽然不再倒挂着睡觉，但是睡相依旧很差。她把脚伸到隔壁床上，狠狠地踹了爱尔娜的脸。

「妳要让她──离开『灯火』吗？」

「…………………………」

缇雅思考过这种可能性。

假使玛蒂达带安妮特回国，她就不能再待在「灯火」了。安妮特将离开间谍的世界，在别国过着健全的人生。

「不过嘛，这个选项不值得讨论。」

莫妮卡露出耀武扬威的笑容。

「团队需要她。在下对她可是有不错的评价喔。」

语毕，莫妮卡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那是造型和污损程度一模一样的褐色长夹。

「──完美的複製品。」

她将长夹一甩，里面掉出三颗小球。

「她看了在下的钱包一眼后，就做出了这个。外观和既有的钱包如出一辙。不过，她又另外加入了设计，只要轻轻一甩，就会跑出这个橡胶球。这是在铁球外包覆橡胶的投掷武器。在下可以把它当成普通的钱包，连同这三样武器自在地随身携带。」

这项技能，恐怕是继承自身为技术人员的玛蒂达吧。

不，即使取得了技术，真有办法做出如此完美的複製品吗？

「她的记忆力大概很强吧。」

「记忆力很好的失忆者，这话听起来还真是讽刺。瞬间记忆物品，做出外观相同的武器──这是多么强大的技能啊。」

缇雅对于莫妮卡的意见也有同感。

安妮特是「灯火」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能失去她。

「顺便问一下，她本人是怎么说的？」

「她说『本小姐觉得怎样都好』。」

缇雅儘可能公平地向安妮特说明情况。

然而她的反应不佳，对母亲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

在安妮特看来，玛蒂达是陌生人──她的态度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