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
翻阅捲轴的手动作很慢。
晴天之下,那个少女坐在叶隙阳光照耀的粗树枝上,悠哉地看着文件。旁边挂着特别中意的荷叶边阳伞,左手拿着喜欢的马克杯,里面装着她伪装成镇民买的汤。
她一张一张仔细阅读浮在空中的捲轴。往西穿过介于山岭之间的腾特,就会看到一条上下起伏激烈的道路。道路名为「无运货马车道」,由于这里起伏太大,好像拉车的马都要叫苦,所以才有此名。
跑到路上的魔兽数量虽不怎么多,但相对地,每一只都不是普通的难缠。有负责治疗的魔兽,还有成群结队的狼型魔兽。不只如此,连不死族这种难以对付的魔兽,都在这无运货马车道上猖獗成灾。
在这种危险的地点,正好位于腾特与美利吉特镇中间附近的路树上,她悠然自得地面对着捲轴。
「嗯──……真麻烦呢──……」
低声说出的这句话,并没有太深的含意。
写在捲轴上的资讯,是长于谍报的魔族传来的讯息。
圣府首都艾甸、美利吉特、腾特以及阿里坎特城。教国北部都市的目前状况鉅细靡遗地记载在纸上,其中有三个理由让她嘟哝着嫌麻烦。
其一是来了不速之客。被认为击败了魔王四天王之一「『力量』之古尔菲」的「光之神子」一行人,据说回到了教国。
不过说归说,反正让他们活着也没好处,这样省了搜索他们的麻烦,倒也幸运。
问题是另一个异物:帝国书院的魔导司书。不知他们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会造访教国,但那个集团光是一人就能大幅打乱战力计算。少女很希望能儘快亲手加以排除。
说到失算,另外还有一件。那就是少女没想到那个妖鬼竟然真的造访教国了。说不定他是对派对有了兴趣,少女怀着有点雀跃的心情,嘴角弯出了弧度。她平常是不太改变表情的,因此这副表情可说很罕见。
且说第二个问题。
那就是「车轮」的缺席。「车轮」与她这个「导师」形成双璧,是魔界地下帝国军的鬼牌。就在作战即将开始之际,她突然说:「人界的太阳光会伤到我的脸,我不要。」就这样临时放大家鸽子。看到她这种态度,就连薇若婕都傻眼了。好不容易整顿出了最佳状况,以时机来说可以击溃教国而不会造成后患,她却不肯尽全力,怎么想都说不过去。
然而既然魔王都准了,薇若婕也不能多说什么。魔族本来就是一群任性妄为的存在,实力越强,自私行为就越多。如果对「车轮」的行动有所怨言,平常自己为了研究什么的而到处乱跑,也可能会惹人非议,那就麻烦了。不得已,她只好接下领军大任。
再来是第三个问题。
这个算是第二点的延伸问题,就是「车轮」不在的情况下,会没人管得住刚才说到的那些任性魔族。薇若婕是「导师」,基本上是独自行动。不但率军能力远远不及「车轮」,而且薇若婕还是人类。在「任性妄为的魔族」当中,还是有很多人不把薇若婕放在眼里。
薇若婕虽然也觉得不愉快,但是要认真纠正这个问题太麻烦了,她一拖再拖,结果落得这个下场。
「虽然四天王来了两个,但这两人都只听车轮的话──真希望酒吞可以过来──如果是那个妖鬼的话,应该不会被『车轮』迷惑才对──」
薇若婕一边发牢骚,一边看过最后一份捲轴。倾倒的马克杯里已经没有汤了,不得已,她把杯子塞进斜背包里。就在这时……
一个魔族从美利吉特的方向跑了过来,是以牛一般脸孔为特徵的弥诺陶洛斯。带绿色的身上卷着缠腰布,外观一看就像是靠蛮力的男人。背上背着把大斧头,大概是经过长久使用,握柄部分的布破破烂烂。
「导师,跟你报告一下。圣府首都艾甸的兵力掌握得差不多了,然后咧,『天秤』之勒克斯大人已经在摩拳擦掌,要你快过去。」
……就是这种口气,根本不是对魔王军No﹒3该有的态度。
连低头致个意都没有,就像在跟年纪比自己小的小孩讲话。的确,薇若婕芳龄十五,还是小孩子没错,但好歹也是几乎属于最强族群的魔界地下帝国干部,再怎么说也不该遭受这种待遇。
不过,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薇若婕是人类吧。
「那么──掌握到的兵力大概有多少呢──」
话虽这么说,薇若婕也不会在这里责备他,因为嫌麻烦。就是因为薇若婕总是这样,她才会一次又一次重複被人看扁,但几乎什么事都能让她嫌累。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偏好单独行动,做研究或四处云游度日。
薇若婕这样做,导致常常有些魔族搞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不过这也得怪薇若婕懒得对应,看得太开。
「就跟你说勒克斯大人知道啊,我也跑腿跑得很烦,快走吧……还是说……」
「还是说什么呢──?」
埋在牛脸上的一对眼球抬起来,兇巴巴地瞪着薇若婕。
看到刚才那种眼神因情慾而变得浑浊的瞬间,薇若婕心想「又来了」,不禁叹气。薇若婕坐在树枝上,弥诺陶洛斯当然得抬头才能看她。由于她穿着哥德萝莉的黑白洋装,少女的赤裸双腿当然就在他眼前晃动。调戏上司已够不可原谅,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还说出更无礼的话来:
「裙子这样摇来摇去,若隐若现的,是在勾引人吗,哦?」
「……这个嘛──如果我要勾引人,好歹会选选对象,而不是你这种髒东西──」
「……你说什么……?」
对于态度放肆的弥诺陶洛斯,薇若婕虽然怕麻烦,但也毫不讲情面。当然,听到这句已不只是挑衅的话,弥诺陶洛斯发火了。虽说他头脑简单,但在魔族当中仍然是实力闻名的人物。由于他知道眼前的导师是岁数不到自己五分之一的人类小鬼,会用有色眼光看她,或许也可说是无可厚非。
然而,这就表示弥诺陶洛斯完全不会判断对手的力量,同时,也踏出了做下愚蠢决定的第一步,而他无法看透这一点。
「臭娘们,我早就看你这人类不顺眼了……小骚货给我骑到老子头上来了!」
「……」
弥诺陶洛斯大声一吼,握住背后的斧头腾空跳起。其速度之快,想必能教大多数的魔族措手不及。
他逼近眼前的金髮少女,斧头往她头顶劈头砍下。这能连人带树枝砍成两段的一击,却以扑空做结。
或者应该说……
「咦……怎么……?」
「你在找这个吗──嗯──品质来说马马虎虎呢──」
「咦……?」
不知不觉间,两手当中的触感没了。跳起浮空的弥诺陶洛斯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他反射性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斧头,被一脸无趣表情的少女握在手里。
「怎……?」
刚才明明没看到她用了魔法,怎么会这样,难道自己是输在了单纯的徒手格斗上?自己可是弥诺陶洛斯啊。一股沉重压力轻轻一点,压在发愣的弥诺陶洛斯头上。
薇若婕的脚尖踏在他的额头上。她是从树枝上跳下来的吗?但自己可不会死于这种连脚踢都称不上的攻击。
受到轻视与愚弄的怒气,让弥诺陶洛斯正要大吼──
「好,你死了──」
「……咦?」
──古代咒法·坏天童子──
下个瞬间,伴随着自己身体突然遭受内部热量侵袭的感觉……
弥诺陶洛斯炸成了碎片。
藉着肉体爆炸的反作用力,薇若婕再度跳起,回到原本的树枝上。她若无其事地坐下,打个呵欠。
然而视野下方那一片的血花与碎肉,不需言语就说明了发生过什么事。飞溅之激烈就像成熟石榴砸在地上,只是这里没有人会害怕。
薇若婕想休息一下顺便看本书,正把手塞进斜背包时……不经意望向美利吉特的方向。
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只不过是有个客人来了。
那个人影不急不徐照自己的步调前进。视线直勾勾对着薇若婕,远远都能清楚看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上扬嘴角。
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慢慢开始鼓掌。
「拍手,拍手,拍手。嗯~有魅力地生气是好事。但你那样很没规矩。导师可真不识趣。」
「原来是布劳莱门托啊──有什么事吗──?」
「竟然问我什么事。推测弥诺陶洛斯必然失败。所以特地前来迎接。」
「这样啊──」
此人穿着燕尾服般的黑色正式礼服,戴着格外高耸的大礼帽,嘴巴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裂开了。眼睛好像用笔在纯白皮肤上画出的线,跟平常一样笑得邪门。他是「真理」之布劳莱门托,乃是魔王四天王之一,也是「车轮」的崇拜者。看到带来的两人之中最麻烦的一个来了,薇若婕不表欢迎。
「眼神不带笑意令我畏惧。不过你实在奔放不羁。导师还是一样浅薄幼稚。」
「是吗──……你好像变强了一点──?」
这个男的不但讲话方式让人光火,而且跟弥诺陶洛斯一样没礼貌,但还有一点更让薇若婕在意。差不多一星期没见,他的霸气程度上升了不少。
简直就像短期间内不断增强力量的那个妖鬼。
「不愧是导师,即使幼稚仍名不虚立。隐藏起来还能看穿,独具慧眼。但既然我已变强,看不起人的态度实在令我不快。」
「自命不凡也要有个限度──变强这么一丁点──还是不能伤到我分毫……或者该说碰不到我一根寒毛的──」
「……哦。」
那就来试试吧。
布劳莱门托就像要这么说,慢慢将戴着手套的右手朝向薇若婕。眼前一脸满不在乎的少女丝毫没有受到威慑。这令布劳莱门托更加不愉快,正想让她体验一下自己经过强化的力量时……
「……腾特方向传来人的气息。约莫四人小组。实力程度正可小试身手。」
「既然夸下海口说自己变强了──就去把那点程度的人类杀一杀再回来如何──……啊,如果你能杀光那四人再回来,我可以考虑对你放尊重一点──」
「听这口气像是已知那些人是谁。可以,就杀光吧。等着看吧导师。」
「我再去买杯汤好了──只要在那之前你能杀光他们,我可以等等──」
「……别小看我了,臭小鬼。」
「脑子里想的都讲出口喽──还好意思自称『真理』。」
大概是判断继续吵下去也没用,布劳莱门托往腾特的方向走去。薇若婕有点后悔没再多夸示一下自己的力量,但即使后悔,她终究对于自己建立起的立场缺乏自信,轻叹了口气。
「真的麻烦死了──酒吞要是能来成为四天王就好了──……」
一阵轻柔微风,抚过薇若婕的脸颊。
「是不是薪水不够高呢……」
轻声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没被任何人听见,就被风吹散消失。
†
接着该前往的地点是圣府首都艾甸。克莱恩心里如此决定。
能见到久别的四神官与恩师固然令他期待,但更要紧的是,他担心一个女孩。春菜是纯粹担心年纪比自己小的同性,卢迪乌斯则是对「救济共和国」这句话忧心忡忡,克莱恩自己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女孩名叫朱丝塔·威尔塞亚。
她的职业是称为忍者的特殊特工,其机敏性非比寻常。所以她才能逃出公国人之手,也才能逃离克莱恩他们的追蹤,但体力能维持多久就很难说了,毕竟她可是一路从公国逃到帝国与教国。春菜说很想早点解开误会,保护她的安全,但对方根本听不进去,没办法。话虽如此,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没有迅速回到共和国,一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克莱恩没有忘记,朱丝塔曾经在「花之城镇可玛茉伊」救过他们脱险。而且就是在那时候,她被抓到是从共和国来的偷渡客。克莱恩不会说这是他们害的,实际上是她之前犯过罪。但克莱恩还没那么老成,也没无情到能因为这样,就坐视年纪尚幼的她在公国沦为奴隶,而他的伙伴春菜的这种心情更是强烈。
「也许应该画一张朱丝塔的寻人画像?」
「那样只会让她戒心更强好吗!你在说什么啊?」
「说得也是喔。」
卢迪乌斯只看向悠哉地笑哈哈的克莱恩,陷入思考。
克莱恩、卢迪乌斯与春菜一行人在腾特镇能做的事大致上都做完了,武器也换新了。他们决定今天出发前往圣府首都艾甸,一早卢迪乌斯就跟平常一样,在努力练剑。
再过一会儿,克莱恩就会突然来到后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始挥动棍棒……直到昨天都是如此。
只有今天,克莱恩跟卢迪乌斯一样早起,甚至还散发一种豁然开朗的氛围,开始做锻炼。而且看起来彻底只练横扫与高举挥下。
卢迪乌斯因为自己也有锻炼要做,今天就先没问,不过如果克莱恩的方向性确定了,应该确认一下他要採取哪种战斗风格。卢迪乌斯决定找今天中午提出这个话题,也往前走去。
「总之今天就走无运货马车道,没问题吧?」
「预定是在美利吉特住一晚……不过也想去美利吉特的祠堂看看呢。」
「还有祠堂啊,不愧是教国。」
「祠堂还满大的,我觉得去参观一下不错喔。」
克莱恩说得没错,在邻近圣府首都艾甸的美利吉特镇上,有个称为神秘祠堂的设施。那是教国当中最受人尊崇的圣地,很多人都会前往参拜。
克莱恩也去过好几次,是个神圣之地。
「好,那我们走吧!」
三人已经来到腾特出口的石造大门,一行人抬头挺胸,通过与差不多三天前穿过的入口位置正好相反的这座大门。
这么一来接下来就简单了,只需沿着眼前铺展开来的崎岖山道前进即可。目的地是美利吉特,虽然不免要在外露宿一晚,但只要按照平时步调前进,用不到两天就能到达。在上午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一行人背部感受着暖意前进。
克莱恩他们三人感情融洽地并肩而行,继续他们的旅程。
「对了,克莱恩。」
「嗯,怎么了吗,卢迪?」
平常一开始走路,头一件事就是开口讲话的春菜,罕见地先打了个小呵欠;就在这个时候,卢迪乌斯开始找身旁的克莱恩讲话。克莱恩看到卢迪乌斯难得比春菜先开始话题,讶异地睁大双眼,但仍用平时的稳重态度应对。
这类场面会让他觉得在旅途当中,渐渐出现了所谓的「习惯」。也就是说自从与春菜会合后,这两个月来,他们有了固定的「流程」。
「看你今天锻炼时表情好像一扫阴霾,只是想说你怎么了。」
「喔,这件事啊。」
「什么什么~?」
克莱恩似乎能理解卢迪乌斯的疑问,点点头;春菜从另一边兴味盎然地探出头来。可能因为刚才打了呵欠,她眼睛积着小小泪滴,但睡意好像已经飞走了,整个人活力充沛。春菜的睡意竟然一个呵欠就能解决,真令人羡慕。
「我只凭近身战比不上卢迪乌斯,做后卫又没有春菜能干。你们俩也许会否定,但我对于自己在队伍平衡上的位置,一直有点烦恼。」
「哦。」
「不能就当个能打近身战的法术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