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夫曼

1

厚重的云层覆盖夜空，遮蔽了星月的光芒。

虽然每当晚风拂过森林就会传来树叶的沙沙声，但这里却丝毫感受不到生物的气息，甚至听不见一声虫鸣。

随着突如其来「啵」的一声，四团火焰凭空冒出。

这是森林里面的一处小小广场——在火焰的照明下，可以看到覆盖整座广场的巨大魔法阵。而魔法阵的四个角落则是精确对应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配置其上的烛台正摇曳着火焰。

『回应吾之呼唤前来吧，在冥府之底厉声吶喊之物呀。借死者之肉复活的可怕恶灵呀……』

洪亮的说话声响彻了森林之中。

一名初老的男子站在魔法阵前方，咏唱着咒文。

随着念诵咒文的声响，魔法阵的图纹也开始绽放出红色的光辉。大气开始震动，而周遭的树影也有如阳炎般摇曳起来。

『回应吾之呼唤吧，立刻前来吧。开启冥府之门，吾在此将汝唤至此地……』

魔法阵的红光变得更强了。

狂风呼啸，接着宛如雷鸣的巨响响彻了这一带。在不知不觉间，被狂风刮过的草木，居然都渐渐变得枯萎。

『是谁将我呼唤出来的？』

那是一道如同地鸣般的声音。

从魔法阵中心浮现出来的，是以朦胧阴影般的长袍包覆全身，仅以骨架构成身体的一具骸骨。不仅如此，这还是一具比人类平均身高还要高上一截的巨大骸骨。而他腰骨以下的部分空空如也，整副身躯飘在半空。

『我在问，是谁将我呼唤出来的？』

眼窝里面的红光闪烁，骸骨再次问道。

若是将「死亡」具体化，是否正是变成这副模样呢？

然而进行召唤的初老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他向自己召唤出来的骸骨踏出一步，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了，卢夫。」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而，这句话让覆在骸骨——卢夫身上那阴影般的长袍摇晃了起来。

由于是一具骸骨，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但那若是人类，或许现在正露出动摇的神色吧。

『喔喔……喔喔……听这声音，你是……不，您是……』

卢夫放低了姿态，向男子垂下了头。

『真想不到，您居然会显现在这边的世界，请原谅我先前的失礼。那么，其他三位大人也在这里吗？』

「我对露利和邓肯的下落并不清楚，不过弗洛丁在魔王大人与勇者的战斗中耗损了大半力量，现在应该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想不到连弗洛丁大人也败下阵来了。那么，魔王大人的继承人是……』

「我正是为此才会将你召唤出来的，我可是很期待你的活跃喔。」

『喔喔喔喔……』

卢夫颤抖的话声之中带着欣喜之情。

『小人实在是承受不起。不过，您这身姿态究竟是……？』

卢夫过去曾见过初老男子——不，看见身为自己上位者的他时，还不是这身人类的姿态才对。

「在显现于这边的世界之际，我选择变成了这样的姿态。这副模样意外地很方便呢。」

『原来如此。那么，您这次将我呼唤至此的理由是……？』

「我希望你能假装和某个魔导师缔结契约，并担任那人的护卫。」

『魔导师……您是指人类吗？』

「是的，对于有名字的你来说，被低等人类颐指气使想必是一大屈辱吧。不过，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我的请求。」

『您说请求……这真是不敢当。只要您一声令下，就算听命的对象是人类，我卢夫也会为那人赴汤蹈火。』

「谢谢你了，卢夫。」

『话说回来……』

卢夫两眼的红光再次闪烁起来。

『从不久前开始，就一直有群下等生物在窥视着我们，您打算如何处理？只要您下令，我便会儘速排除他们。』

在这瞬间，有如阳炎般的不祥气场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原本勉强挺立的树木在沾到这团气场后，立刻变得腐败朽毁。

「也好。你毕竟才刚来到这边的世界，虽然要交託给你的是别的工作，但先拿他们来活动一下筋骨倒也不坏。」

『遵命，我定会回应您的期待。』

洋溢着死亡气息的风正胡乱狂吹着。

对精灵们来说最为重要的森林树木，在转瞬间就变得枯朽腐烂。

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为死去的林木感到悲伤了。

现在有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折回村落，向精灵族的都市回报此事。

察觉森林之中出现异状，并带领村里的战士们出发的里滋贝特，循着邪恶的气息追蹤，最后在一座小小的林间广场发现一名男子正伫立着。

那是一名头髮有些斑白的初老男子。

他身穿燕尾服，据说那是在人类世界里侍奉高贵人士者的装扮，但明显和森林格格不入。而在他的面前则是描绘了闪烁着诡异红光的巨大魔法阵。

过了不久，魔法阵的中央发出强烈的红光，随即出现了身缠黑影的骸骨。那并非获得了负能量生命力的高位妖魔或是不死魔物，他身旁还飘散着足以让视野变得扭曲模糊的浓稠瘴气。

「那、那是……」

「是魔族吗？真是惊骇无比……」

「该死的人类！居然在我们的领域中做出如此邪恶之事！」

「竟敢小看我们……里滋贝特先生，让他见识一下我们的力量吧！」

「等、等等！别、别、别操之过急……」

然而，激动不已的精灵族战士们看到的，却是村子里的第一高手，同时也是身经百战的队长——里滋贝特一张变得铁青的面容。他颤抖到连牙齿都无法咬合，他们甚至都听得到那喀喀作响的声音。里滋贝特就连制止众人的声音都显得软弱，手则是不断颤抖着。

这是战士们无法相信的光景。

勇猛果敢的战士里滋贝特，是聚集村落众人尊敬于一身的存在。

村落大部分的强者都在与魔物的战争之中丧命，而里滋贝特正是硕果仅存的沙场老将。

对于跟着他来到这里的精灵战士们来说，他是个让人尊敬的伟大英雄。

然而，里滋贝特却在看到那个感觉不值一晒的人类男子之后，表现出双眼大睁，还浑身发抖的狼狈反应。

「是、是他……不会错的，是那时候的怪物啊……」

里滋贝特以颤抖的语调说道。

冷汗自他的背上滴落。

被散发着浓浓瘴气的魔族恭敬地对待的那名初老男子。

那是过去曾将里滋贝特率领的精灵部队歼灭的一名魔族。

即使精灵们展开猛攻，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并对眼前的一切展开一面倒的屠杀。最后，他才像是对这场杀戮感到厌倦般，就此不见蹤迹。

原本对初老男子毕恭毕敬的骸骨，这时忽然转过头，望向精灵们藏身的林木方向。

明明没有起风，但一股彷彿告知死亡将至的气息却捎过了他们全身上下。

「快……快逃…………」

然而，在里滋贝特下达指示之前——

「啊……」

一名站在最前方窥探状况的年轻精灵，其上半身像是被炸掉般爆裂开来。

温热的液体打在里滋贝特的脸上。他以僵硬的动作转过脖子一瞧，只见那看不出原形的肉块，已经瘫贴在化为枯木的巨树树榦上了。

「好了，卢夫，我召唤你出来的理由之中，也包含了狩猎他们的目的在内。不过，我需要的是他们的尸体，就算要杀，也希望你能杀得手下留情一点，可以吗？」

『遵命。』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里滋贝特他——

「所有人立刻散开逃命——！」

扯着嗓子拚命吼道。

听到这句命令，精灵们立刻分散开来，在森林之中四处逃窜。精灵可是森林之民，他们以如履平地的矫捷身手在树上疾跑着。

『非常抱歉，要摆平这些下等生物，或许要花上一些时间。』

「这不是你的错，里面似乎有看过我的人啊。」

是那个下达指示的精灵。在其他同伴将视线集中在杀害同胞的卢夫身上时，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将目光从初老男子的身上挪开。

「也许过去曾在哪个战场上打过照面吧。毕竟我也不是都将敌对者杀得一个都不剩……这样算起来，这次是我的失态，绝对不是你的失误喔。」

『……是。』

「这边会出现精灵族的部队，就代表此处离他们的村落相当近。在见识到森之迷宫的魔法时，我就大概有了头绪，不过这样正好。就让他们充当你的嚮导吧。你就随便挑个对象，追在那人的后头吧。」

『遵命。』

卢夫恭敬地垂下头，而初老男子点了点头。

「我刚才也说过了，可别杀得太过火了。我希望他们能留下完整的尸体。毕竟那似乎可以成为很不错的素材。」

2

霍夫曼子爵家是与现在的中央骑士团首脑，库拉依弗德鲁夫有血缘关係的名家，而领地也是紧邻一旁。

由于本来是库拉依弗德鲁夫侯爵家的分家，只要循着族谱，就能找到有所联繫的部分。不过，子爵家和本家的侯爵家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子爵家为魔法的名门，甚至有出过好几名宫廷魔导师，在侯爵的派阀中担纲负责魔法的地位。

说到宫廷魔导师团的主要工作，若是在承平时期，就是以研发新魔法和研究魔道具为主。除此之外，也包括了分析历史上有过最大版图的连顿海姆遗留下来的古代魔法，以及从遗迹中出土的魔道具。另外，还包含解析魔导水平不输连顿海姆王国的前赛恩王国的遗产。

而在战时，他们则主要负责从骑士团后方给予支援，或是藉由仪式魔法发动战略级大规模攻击魔法或大规模据点防卫魔法。

简单来说，他们不会与敌方短兵相接，而是以待在后方的任务居多，因此即使肩负足以影响国策的重要任务，在前线奋战的骑士团也总是将他们视为好逸恶劳之辈，多有轻视的倾向。与此同时，宫廷魔导师团同样有嘲弄骑士团的风潮，认为他们就只是一群只会舞刀弄剑的肌肉棒子。双方虽然还不到彼此对立的程度，但交情实在算不上良好。

不过，这样的光景并非帝国独有的风貌，事实上，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都看得到相似的情形。

「霍夫曼子爵家啊……」

罗伊兹深坐在椅子上，读着洛克递交上来的报告书。他以两肘抵桌，双手交握，将下颚搁在上头思考起来。

库拉依弗德鲁夫侯爵家。

这是无人不晓的武家名门，坐拥南部的大片领地，是足以代表帝国的上流贵族。而现任当家的名字是威鲁特·梵·库拉依弗德鲁夫。

威鲁特官拜将军，为帝国三军之中有着最大势力的中央骑士团团长，不止在军队内部握有强大影响力，就连在政治层面也是呼风唤雨。而且其家族的人也是纷纷身兼要职，成为贵族界名符其实的主流派阀，握有强大的权势。

库拉依弗德鲁夫侯爵家至今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强大的地位，是因为这个家族曾出过一名人物，那人在魔物战争时立下了辉煌的战功，甚至传到了其他国家的耳中。

露克蕾琪雅·梵·库拉依弗德鲁夫。

她曾是威鲁特的妻子，也是某个被帝国并吞的小国王族。而她已经逝世了。

威鲁特虽为武家名门库拉依弗德鲁夫家出身，却没有立下什么显赫的功劳，而他之所以能在中央握有这么强大的发言权，都是因为她在对魔大陆同盟军里立下了无数功绩，甚至和罗伊兹与凯文的前上司扎吾纳斯·梵·雷飞斯将军合称帝国双璧的关係。

罗伊兹和凯文也认识露克蕾琪雅。

明明立下无数战功，但平实的她却是个温柔娴淑的女性。只是一旦站上战场，她就会以明确的指示开始实行战术。她是一名长于防守战和撤退战的指挥官，因为有露克蕾琪雅的活跃，许多骑士和士兵们才能从战场上倖存下来。

得知她的死讯时，不只是帝国军，连对魔大陆同盟军全军都为她服丧，她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对帝国来说，这是个相当沉重的名字，而对于罗伊兹等从前线归来的人们来说，也是个别具意义的名字。因此反库拉依弗德鲁夫的势力多以曾与露克蕾琪雅并肩作战过的贵族和骑士组成。毕竟对他们来说，威鲁特现在的行事方针无疑是在玷污她的名誉。

在露克蕾琪雅死后，威鲁特不仅利用她的功绩强化自己在军方的发言权，现在也露出想在宫廷魔导师团内部获得一席之地的企图。而为他打头阵的，似乎就是洛克在报告书上提及的霍夫曼子爵家。

霍夫曼子爵家是隶属于与骑士团互看不顺眼的宫廷魔导师团的成员。

由于罗伊兹小队并非宪兵队，光凭洛克自称亲眼目睹的马车纹章，以及住在贫民窟的男子们的证言，是没办法找上既是宫廷魔导师，同时也是正统贵族的霍夫曼子爵家进行家内搜查。

毕竟罗伊兹曾是去年政变的主谋，扎吾纳斯将军的副官。若处理得稍有差池，很可能会因为这次的失误，导致他的领地厄斯提德领地也受到牵连。

受命潜入贫民窟的凯文回传的报告指出，他与一名男子展开接触，而这名男子似乎是袭击沛特西亚国境一带村落的那名指挥官。

掳人事件、库拉依弗德鲁夫侯爵家、霍夫曼子爵家，除此之外，还不知道有没有和沛特西亚勾结的内幕。但无论如何，他不仅让皇女殿下身陷险境，还亲自低头去拜託宫廷魔导师首席和宫廷骑士团，就为了追查这起案子。

有必要拿出成果才行。

罗伊兹睁开眼睛，环顾办公室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