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age 4 決定

一个晚上过去了。

两人已经回到贫民窟的藏身处。

卡隆观察过城市的状况，发现官邸发生的骚动并没有曝光。城市一如往常，民众的不安似乎只来自于炸弹魔。

「既然有市长这个身分，他果然不会把事情闹大。」

「…………」

即使听完卡隆的报告，诺艾儿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自己是从哪条路回到贫民窟，自己是否有睡觉的记忆都模糊不清。诺艾儿甚至无法正眼看着卡隆的脸。

卡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听巴洛斯亲口对妳说出事实只会让妳绝望。」

「…………」

「我昨天说的话，妳应该还记得吧？拿回妳的手脚唯一的方法就是夺走巴洛斯的一切，破坏他『真正的愿望』。」

破坏「第一项契约」既是向巴洛斯复仇，也是清算大恶魔卡隆的污点。

问题已经不在于夺回手脚的方法。

诺艾儿要继续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只要妳下定决心，我就会按照『第二项契约』，协助妳复仇──如何？妳已经作好和巴洛斯战斗的觉悟了吗？」

诺艾儿依然说不出话来。她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不在焉啊。我知道妳受了很大的打击，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卡隆的声音带着一点焦躁。

「妳已经知道巴洛斯的秘密和背后的真面目，却还活着。对他来说，妳等于是个不定时炸弹。他一定会把妳处分掉。他恐怕会不择手段地把妳找出来吧……大概也同样会追查我的行蹤……」

即使卡隆不再重新说明，诺艾儿也很清楚自己有生命危险。也知道就算有大恶魔在身边，状况依然很不利。

诺艾儿觉得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什么都不想做。明明没有时间做这种事了，但我还是……

「……我想要……出去透透气。」

诺艾儿终于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声音既沙哑又虚弱。

「是吗……那好吧。不过，我不能让妳落单。我会待在妳的附近。」

卡隆大概是要尾随诺艾儿吧。现在是大白天，恶魔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诺艾儿其实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可是，现在的立场和状况却不允许她这么说。

「……随便你吧。」

诺艾儿看也不看卡隆一眼，慢吞吞地走出藏身处。

天空非常晴朗。

挂在晒衣绳上的旧衣服随着微风摇摆着。

虽然贫民窟依然被一股独特的臭味笼罩着，诺艾儿却隐约感觉得到和第一次走在街上时不同的气氛。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人们看诺艾儿的眼神变得稍微柔和了一点。

他们大概已经不把诺艾儿当成「外人」，而是只能回到这里的「同类」了。

留着鬍子的中年男子还是在同样的地方抽着烟。正要经过他面前的诺艾儿被他开口叫住了。

「嘿。小姐，又见面了。」

「啊……你……你好。」

「哦。听妳打招呼的方式，妳以前是待在上流区的吗？……真是世事难料啊。人生真的很容易有变故。」

「…………」

「贫民窟不会拒绝无处可去的人。妳就别一脸郁闷了，小姐。」

我的表情有那么糟糕吗？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确没有照镜子。诺艾儿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简单行了一礼便离开留着鬍子的男子面前。

贫民窟也有花朵和喷水池。诺艾儿走着走着才发现。

喷水池的水相当混浊，还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花盆里的花几乎都是些野草，有点缺乏生气。可是即便在如此贫困的环境中，依然有人会在花盆里种花。虽然过得很辛苦，但确实有人生活在这里。

一个穿着廉价衣服的女人从附近的公寓走了出来。她碰巧和诺艾儿对上了眼。女人很明显吓了一跳。

「抱……抱歉。妳的手……两只都……」

「啊……这是……那个……」

「我有点惊讶。我也有朋友因为生病而截肢，所以才会吓到。」

「没……没关係。我并不介意。」

「妳这样很辛苦吧。虽然我没有余力照顾别人……不过……妳保重。」

诺艾儿点了点头。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受到他人的关心了。

「今天天气很好，城市看起来比较漂亮。」

「咦？」

「我是说『了望山丘』。妳是新来的，大概不知道吧。走那边的阶梯上去会通往一个视野很好的地方。虽然拉普拉斯是个很糟糕的地方，表面却很漂亮。看看风景发个呆，妳的心情应该也会好一点吧。」

反正这趟外出也没有什么目的。正如这个女人所说，自己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

诺艾儿对女人道谢，走上石造阶梯。虽然用义足下阶梯还是很可怕，上阶梯却勉强没问题。

走到石阶的最上方后，诺艾儿来到一个宽敞的地点。附近没有人影。

在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下，一眼望去就能同时看到拉普拉斯上流区和市街，以及湛蓝的大海。海风轻抚诺艾儿的脸颊，拨动长长的金髮。

因为位在贫民窟中心，所以这个地方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即使如此……景色也和那个女人夸的一样漂亮。

只不过，观赏风景时，複杂的思绪和过去的记忆接二连三地浮现在诺艾儿的脑中，根本无法排解忧愁。

这几天不过是人生中的短暂时光，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就连像现在这样慢慢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可是静下来想想，内心却满是后悔，以及对自己的愚蠢的愤怒和失望。

如果没有在那一天听巴洛斯所说的话。

如果在废弃大楼拒绝了希比拉的要求。

自己至少不会失去双手双脚。

诺艾儿失去了手脚和钢琴，连回到家人身边都办不到，甚至遭到追杀。

万恶的根源或许的确是巴洛斯。

可是现在这个状况，这个结果──

──都是因为嫉妒吉莉安，对她恶言相向……并且为了成为典礼演奏者而祈求他人的死亡……所必须接受的惩罚。

现在的诺艾儿能够明白。比赛之后的自己失去了冷静，而且自私自利。巴洛斯看穿了这一点，操弄评审委员会，在最后一刻更改了名次。

如果诺艾儿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坦然接受比赛结果，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就连希比拉和巴洛斯都认可诺艾儿的琴艺。自己应该总有一天能成为典礼演奏者。

那个时候，诺艾儿并没有相信比赛结果。

她认为自己的演奏是最棒的，深信自己能够拿到第一名。她不讚赏任何人的努力，也不祝福身为挚友的吉莉安的胜利，满脑子只想着自己。

──总而言之，一切都要怪我太自私了。既然如此……我该恨的是自己的愚蠢，而不是市长或希比拉小姐……当然也不是卡隆……

爆炸。

地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诺艾儿睁大了眼睛。拉普拉斯市的一角发生了爆炸。诺艾儿没想到会偶然目击如此大规模的爆炸。大概有两三栋房子被炸掉了吧。现场看起来好像有火柱往天上窜起。

「怎么了！」

卡隆不知从何处沖了出来，凝视着和诺艾儿相同的方向。

发生爆炸的地点冒出了一阵一阵的浓烟。

「市街发生爆炸了！」

「大概……不是意外吧。」

听到卡隆的话，看到眼前的景象，诺艾儿直觉联想到现在还没有被绳之以法的炸弹魔。

「妳家在哪里？」

「我……我家？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问妳，被炸掉的是不是妳的家？只要对妳的家人或亲友出手，就能轻易把妳引出来，也能杀鸡儆猴。巴洛斯和黑社会的人也有挂勾。例如现在让民众人心惶惶的炸弹魔这种罪犯。」

「请不要随口说些吓人的事。切尔奎帝是上流区的家族，地点完全不同。」

「哼，妳果然是千金小姐啊。难怪有个又臭又长的姓氏和不知人心险恶的个性。」

「你这个多嘴的恶魔！而且市街只有吉莉安的……我朋友的家，我平常几乎不会去那里。」

说到这里，诺艾儿才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毛骨悚然。

市街有吉莉安的家。

那里发生了爆炸。

只要对家人或亲友出手，就能轻易引出诺艾儿……

「等……等一下。」

「妳突然怎么了？」

「卡隆，巴洛斯市长正在找我吗？」

「那当然了。他说了一堆内幕当作送妳上路的伴手礼，却又没有逮到妳。真可惜没看到他气得满脸通红的表情。」

卡隆的嘴喙中传出低沉的笑声，一旁的诺艾儿却渐渐开始冒出冷汗。

「我……我有种……有种不好的预感。卡隆，你快点带我过去那里！」

「什么？去爆炸现场吗？……难不成──」

「没错，大概就跟你想的一样。我的朋友……可能会因为我的关係……！」

诺艾儿感到焦急。靠这双脚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从贫民窟抵达市街。卡隆静静地用手挡住了正要走下了望山丘的诺艾儿。

「妳的意思是为了向巴洛斯复仇，妳要依据『第二项契约』向我请求协助吗？如果是的话，我当然会协助妳。但如果和复仇无关，那就不行了。」

「这……这……」

诺艾儿哑口无言。她现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可是只要停下来思考就能马上明白。因为答案实在太明显了。

「……我还没有办法坦言要复仇……」

诺艾儿诚实地回答。

卡隆眯起红色的眼睛，稍微皱起眉头。

「妳还真傻。既然急着要走，随便矇混过去不就好了吗？」

「…………」

「我要是让妳一个人去，妳也只会在那里被警察抓住而已。那会造成我的困扰。」

卡隆转头望向山丘对面的辽阔景色，而不是阶梯。

「要赶路的话，没必要走地上的路。从建筑物的屋顶上直线前进吧。」

「卡隆，你……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不讨厌对恶魔诚实，不把恶魔当作道具来利用……而且认真面对契约的人……我允许妳暂时保留答覆。妳就趁现在考虑要不要复仇吧。」

「你……你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跳下去了！」

卡隆单手抱起诺艾儿，从了望山丘的高处跳起。

诺艾儿根本来不及尖叫。

卡隆在一栋栋房屋的屋顶之间轻巧地跳跃，有时候也会使用到黑色的锁链。

他明明没有翅膀，诺艾儿却觉得自己彷彿被一只庞大的乌鸦抓着，在天空中飞翔。诺艾儿尽量不往下看。

他每次跳跃，空气就会发出一阵呼呼声，向后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