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得救了吗?
喉咙似乎被咬破了,巴尔特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
有人把水壶伸进他嘴里,往他口中注入了水。
不,这不是水。这是葡萄酒掺了大量井水的饮品,让他灼热的口腔感到一阵舒畅。朱露察卡拿着水壶,神色担忧地低头看着巴尔特的脸。
有句话一定得问。巴尔特拚命想挤出一句话,努力到了最后,他发出了沙哑且不成调的声音。
「死了、多少人?」
「有很多人活下来喔。」
这句话抚慰了巴尔特的心,他再次沉沉睡去。
过了几天之后,他终于恢複到勉强可以对话的程度,不过还无法站立行走。
听说今天是三月七日。庞大魔兽群蜂拥而来的那一天是一月十七日,而巴尔特则是在十八日的破晓时分倒下的。算起来已经过了七十二天。
朱露察卡和葛斯轮流照料他,用吸嘴让他喝下水、牛奶<莫尔罗格布依由>、果汁或是以蔬菜熬煮的汤品。两人帮巴尔特擦汗、清洁眼屎、更换内衣,甚至还帮他清理排泄物。想必这两个月来,他们一直是这样照顾着自己吧。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只要是在屋外的人,全都看见了从古代剑满溢而出的光芒。光芒洪流涌向黎明的地平线,冲击了步步逼近的庞大河熊魔兽群。然而,曝露在光芒浪潮下的魔兽们,在光芒平息下来的那一刻,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站在原地。
但是,魔兽们眼中的妖异红光却不见了蹤影。河熊们至今那整齐划一的行动彷彿就像一场梦,它们开始径自行动,过没多久就往来时方向步行离去。
玛努诺消失在树海的方向,大鼻兽也离开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巴尔特引发的奇蹟救了这座城,守住了中原。
损失极为惨重。
葛立奥拉皇国派来的三十位法伐连家骑士中,有十二人死亡,十一人负伤。三十位从骑士中,足足有二十四人死亡,六人负伤。以弓兵身份奋勇作战的随从也伤亡惨重,六十位随从中,有三十一人死亡,二十二人负伤。
盖涅利亚国派来的部队里的七十二位骑士中,有十九人死亡,四十一人负伤。十八位非战斗人员的随从中,有两人死亡,八人负伤。
帕鲁萨姆国的边境骑士团里的六十九位骑士中,有二十六人死亡,三十八人负伤。死者中还包含了副团长麦德路普·叶甘。八十位从骑士中,有十七人死亡,五十二人负伤。
奥尔凯欧斯家的九位骑士中,有一人死亡,八人负伤。十五位从骑士中,有三人死亡,六人负伤。
从密斯拉借来的六位从骑士中,有两人死亡,一人负伤。
陶德家的骑士「歪鼻」尼特·尤依尔及「贵公子」傅斯班·提艾鲁达双双身亡。听闻他们是在北门崩塌后的那场战斗中,捨身为差点被白角兽杀害的巴尔特挡下攻击而死。巴尔特无法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此外,非战斗人员的随从及居民中,八人死亡,约有二十人负伤。
骑士纳兹·卡朱奈尔负伤且暂时陷入意识不清的状况,但只消两天便下了床,为战后处理四处奔走。他以巴尔特的名义,向从帕鲁萨姆王国前来的参战者们发放了赏金、慰问金及抚恤金。他花了约两星期处理完这些事,在将要给巴尔特的报告整理完毕后,便带着翟菲特写给国王的报告书动身前往王都了。
巴尔特读了纳兹的信,了解了尚未完成的工作。接着,他写了信给骑士尼特及骑士傅斯班的遗族。由于手还不灵活,所以是由他口述再请葛斯提笔写下内容。
他听闻两位的母亲都还健在,不知道她们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阅读这份通知?
此外,巴尔特也写了信给国王。他签名并盖了将军之印,以牛皮纸将信件包起来之后,再取了可伊楠西里的树液封口并盖上印章。接下来,他将刻有王印的短剑及将军之印封了起来,託付给翟菲特。他在信件最后写到,希望能辞去将军一职。
连同指挥官级人物在内,总战斗人员三百七十八人之中,有一百三十七人死亡,一百八十五人负伤。此处提及的负伤指的是十天内无法回归战场的重伤,并不包括轻伤,实质耗损率为百分之八十五。即使巴尔特拥有长久的战斗经历,这次也算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庞大损失了。
这些死伤者都是因为巴尔特的愚蠢所造成,这项事实苛责着他。
他们可是在如此坚固的城中作战,也有负责劳动的人手,要是早早开始为防卫战做準备,战况应会是天壤之别。若他能在更早的时机使用古代剑的力量,应该也能大幅减少死者人数。
眼见巴尔特如此懊恼,葛斯和朱露察卡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守候。
而巴尔特接到了一个让他心情更为沉重的消息。
驻守在麦拉奥城的葛立奥拉边境骑士团全军覆没。
魔兽们的战术完全相同。先由长耳狼吸引众人注意,一到夜晚,袋猿就从反方向入侵。它们从里面打开门之后,长耳狼便冲进城内,待有人发觉时,早已陷入了难以重整旗鼓的劣势。骑士团长用尽全力让年轻的随从们逃离麦拉奥城,然而在逃跑的过程中,他们一个个遭到长耳狼袭击,最后只有三位少年抵达了洛特班城。
骑士团长泰德·拿威格是位沉默寡言、性格耿直的男人。副团长克伯·可赫是位霸气外显的青年,还曾经笑着说过因为他自己也使用战槌,所以很想见见哥顿·察尔克斯。
而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2
翟菲特说出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可否让我们也将自己的剑献给大将军?」
巴尔特感到一阵疑惑。他在问明缘由后大吃了一惊。
原来是亚夫勒邦在返回皇都前,来到了卧床沉眠不醒的巴尔特身旁,将剑献给了他。
听闻此事的法伐连家骑士们,个个争先恐后地涌入巴尔特的房间,最后所有人都对他献上了剑,还做了名册留下才离开。事实上,名册也真的存在。
骑士向骑士献剑,有时能看作是美化主从关係或僱用关係的行为,但其本质则是灵魂的契约。剑是骑士的灵魂,献剑这个行为等同于表明自己的敬仰之心,以及将对方视为引领灵魂之人的决心。
有人说骑士道凌驾于王命之上。比起一国之法、王的命令或是骑士所背负的一切纠葛,骑士道得摆在第一优先。事实上,世上没有任何一位骑士能以这种方式活着。但也正因如此,骑士们的内心深处都渴望着能遇见一位体现真正骑士道的骑士。
骑士有权决定自己想要献剑的对象。并不是将剑献给自己认可为灵魂导师的骑士,对国王或领主献上的剑就失去了效用。话虽如此,要是对隶属他国或敌对势力的骑士献剑,就会被怀疑是否心有不忠或怀有叛意也是事实。
因此,这也代表向巴尔特献剑的骑士们,被巴尔特的骑士风範深深感动,甚至不惜遭到误解。
而且翟菲特还说,盖涅利亚的骑士在见到如此作为之后,也想跟着共襄盛举,却因为乔格的反对而无法付诸实行。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到底对我这种无能无用的指挥官的哪部分有了什么样的误解,才会发生这种事啊?
「巴尔特大人,难道您只接受葛立奥拉骑士的剑,却不肯接受帕鲁萨姆边境骑士团的剑吗?」
「不,翟菲特阁下,他们的剑我也未接受啊。」
「您要是拒绝我,我这骑士团长的脸要往哪摆?」
不得已之下,巴尔特只好回答「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
翟菲特向巴尔特献上了剑,接着其他骑士也争先恐后地向巴尔特献上自己的剑。
就这样,巴尔特手边留下了第二本名册。
辛卡伊的侵略风暴袭卷了整个中原。
辛卡伊派遣使者到帕鲁萨姆、杜勒、盛翁、盖涅利亚,以及葛立奥拉各国宣告开战。辛卡伊打着冠冕堂皇的口号,要导正战乱不休的各国国王的残暴及无能,打造太平盛世。
辛卡伊军首先直捣杜勒的都城,短短一日就使之沦陷。
接下来,辛卡伊採取的行动才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只在杜勒的都城仅仅停留了三日,又于三天后袭击了盛翁的都城,在一天内使之沦陷。
如果目前为止的战斗方式令人惊诧,那么他们接下来的行为或许只能称之为疯狂了。身为主将的物慾将军<古利戈尔·安特拉>将军队兵分三路,一路由物慾将军亲自率领往帕鲁萨姆前进,另一路则前往盖涅利亚,最后一路去了葛立奥拉。
怎么会有如此愚蠢之事?辛卡伊军闪电般地攻下杜勒都城,代表周边的有力都市未遭波及,依然存在。当然,周边城市的骑士们都会为了收复都城、拯救国王而来。击败这些骑士,并让骑士们屈服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胜利,而且他们若不安抚这片土地的居民,让居民感受到新任支配者的恩泽,这又怎么算得上是征服?只要疏于处理就容易引起接连不断的叛乱及反叛,最后便无法成功将该国收归己有。
此外,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军旅,分成数队派向远方皆会弱化每队的实力,落得补给线分散,将兵也无法好好轮班,休养生息,导致被各个击破,最后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
然而,辛卡伊超脱了这一切常识,在与三个国家的战争中以有利之姿节节迈进。
这类情报几乎都是从乔格·沃德那里得知。
乔格已经折返盖涅利亚与辛卡伊军对战。不知为何,他会趁激战的空档,频繁派遣传令兵到洛特班城来报信。
3
巴尔特把虚弱的身体靠在月丹背上,于三月十八日朝北方启程。他的目的地是伏萨山脚的那片辽阔树海,玛努诺的女王就住在那里。巴尔特非常想知道她控制魔兽袭击人类的理由。
巴尔特只带了葛斯·罗恩一人同行。
朱露察卡跟他们分头行动。巴尔特命他前往杜勒、盛翁及盖涅利亚,调查辛卡伊侵略的情况。
他们花了三十天左右抵达树海。
此处和一般森林完全不同,是个稍有鬆懈就会招致死亡的地方。
此时此刻,有某种东西朝着巴尔特的头掉了下来。葛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举剑劈开它。
那是六指尖刺。一旦沾上六指尖刺吐出的蓝色液体,该部位就会遭到溶解。飞溅的体液泼到了肩上,但只能忍耐。
六指尖刺只是巴尔特擅自决定的称呼,他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起因是它的模样就像是被砍断手腕的六指巨人<德萨·陶利>的手,且全身覆盖艳丽多彩的尖刺,所以巴尔特才决定这么叫它。
乍看之下像是长在高处的果实,但只要有猎物经过其下,它就会掉下来并大张其口,正正像是巨人张开了紧握的拳头一样。接着,以它黏腻噁心的身体附着在猎物身上,分泌会使身体溶化的液体溶解对方,再将猎物吃掉。
六指尖刺分泌的溶解液体似乎具有瞬间麻痹对手的效果,两人曾目击它在吃大猿猴的场面,麻痹效果让大猿猴完全无法动弹。
这片树海就是如此,充满了令人厌恶的生物,而且脚下十分潮湿,身体随时都可能突然下陷。目前两人迫于无奈,是下马行走。
这里是片秘境,相传没人能在踏入树海深处后还活着回来。而巴尔特身处这么一片树海中,只是一股脑儿地往深处前进,但其实他也没什么明确的目标。
一般来说,在森林里不需为食物发愁。然而,在这片树海之中却不是如此。
毕竟不论是果实、水果或是生物,放眼所及的全是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在想伸手摘取看似美味的果实时,果实却大张着长着獠牙的嘴咬过来,要不就是在看到应该能吃的动物时,从它背上爬出了无数的可怕虫类。总之,这就是个完全颠覆了常识的地方。
此时派上用场的是葛斯準备的乾粮。
他们在沙漠旅行时,曾多次遭到沙虫的攻击。沙虫是会躲在沙中移动,再突然冒出来的奇异生物,不过葛斯似乎知道它们的所在位置,总是三两下就解决了它们。接下来,他会剜去内脏,将皮的部分风乾再切碎放进小包中。
巴尔特思考过他这么做的用意,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拿来吃。
先煮一锅加了盐巴的汤,再放入沙虫碎末。浓缩的沙虫碎末会因吸水而膨胀。最后再加入味噌<伍涅露>和野草。
巴尔特试着吃了一口,味噌已入味,吃起来相当可口。柔软弹牙的口感以及入喉的滑顺感都令人觉得畅快,而且还意外的有饱足感。
这是极佳的乾粮,而且乾燥的沙虫会缩得很小,不佔空间。
巴尔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得如此喜欢沙虫。
踏入树海的第三天,他们眼前是被高耸苍郁的交缠林木掩去日光,围绕着异样气息及气味的混沌世界,连方向都无法确定。两人在葛斯优秀的方向感引导下,不断地往树海更深处前进。
巴尔特扒下吸附在身上的水蛭,试图从一片沼泽旁通过。
葛斯停下脚步,望向沼泽中央。巴尔特察觉此情况后,也跟着停下来。
某种东西悄无声息地从混浊的水里冒了出来,那是一颗人头。头部先露出水面,接下来眼睛也浮了上来。那是一对小小的眼睛,且正笔直地望着巴尔特的方向。
对方缓缓地靠近两人,使无声的涟漪泛起。最后,它在来到岸边附近时停了下来。
伴随着哗啦啦的潺潺水声,那个生物撑起身体,激起阵阵水花。
那是张极为小巧的稚嫩少女脸庞,湿濡的长髮紧紧贴在她脸上。
鼻子及嘴唇也十分精巧。巴尔特原本预期接下来会出现下巴和脖子,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出现的是称不上下巴或脖子的小小窟窿,再往下就是它的身体。
过没多久,一对没有乳头的乳房出现了,是奇妙且淫靡的隆起。
与人类相似的部分只有上述这些,再往下连着的是长长的身体,上面覆盖着蛇一般的鳞片。
是玛努诺。
玛努诺将头举高到巴尔特腹部左右的位置后,就放弃了将身躯挺出水面。它与巴尔特之间的距离不到十步,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之下,看得出玛努诺的脸庞比人类小了一大圈。称其为幼女似乎比少女来得恰当。
玛努诺在相当于人类手臂的部位上长了一片很像翅膀,不对,是很像鱼鳍的膜状物。半透明的膜之中分布着类似细小血管的管状物。若以鱼鳍来做比喻,在相当于骨头的部位却长着看似奇怪触手的器官,最顶端的粗壮触手在其尖端处又分支成数条触手,蜿蜒蠕动着。玛努诺将那部位伸展开来。
『人类。』
巴尔特心下一惊。因为他的脑袋里传来一阵像是声音的音频,耳边却只听见了咻咻的阴森声响。这道音频形成的话语并非出于它的嘴。
『人类。』
「是玛努诺?」
『没错。人类,看来你能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呀。』
「当然听得见。」
『你解开了施加于我们身上的诅咒。』
『或许也能解开女王身上的诅咒。』
『因此我们允许你前往女王的寝室。』
接下来,它收起右鳍,以左鳍指了指某个方向。
巴尔特看向那个方向,但他未见到什么特别之物,只有不断绵延的树海。只要往这方向前进就行了吗?
待他回头时,玛努诺已经开始沉入沼泽。
「等等,我有事想问你。」
『动作快,我们压制不了多久。』
转眼间,它的身影已没入水中,仅有残留于水面的涟漪诉说着方才的邂逅确实发生在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