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继母挟怨
拒喂继子以食
致其饥饿而死
此继母自身产子后
后颈竟生一口
进食时盘发成蛇
夹食入此口
数日无餵食
则痛苦难当
可见继母善嫉
足不可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壹拾柒
【壹】
还真是桩难应付的差事呀,角助说道。
角助是根岸町损料屋——阎魔屋里的小掌柜。
损料屋从事的是出租物品,并依物品减损程度收取损料的生意,论性质或许与租赁铺相当,但阎魔屋可有些不同。
私底下,阎魔屋还干些与其他同行不同的生意。
阎魔屋就连客人的损失也代为承担。
况且,阎魔屋代遭蒙损失的客人担下的还不是普通的损失,而是以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当然,也从中收取与损失相应的费用。
担下后,客人的损失,就成了阎魔屋的损失。
为此,阎魔屋克尽职责地为客人填补损失。遭蒙损失者仅需向阎魔屋支付损料,便得以弥补这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
承担的损失可谓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为人所知——即有违法理者。当然,此类损失须支付的损料并不便宜。
又是桩野蛮差事——?又市问道。
此处是一家位于根津权现前(注1)的茶馆。
若是如此,可还轻鬆多了,角助将本欲吃下的丸子串(注2)置回盘中说道。
「轻鬆多了?」
当然是轻鬆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蛮差事指的,就是挟暴力——有时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补损失的差事。
「野蛮差事无须动什么脑筋。倘若需要高人,咱们店家也养了几个,况且还有长耳这名大将哩。」
没错,阎魔屋旗下的确不乏高人。
例如过年时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个手无寸铁都能取人性命的高手。
长耳指的则是一名日仲藏的玩具贩子,有着一身善于打造道具行头的高超本领。须堂堂正正决胜负时或许派不上用场,但碰上得要点手段的差事时,可就不可或缺了。
「总而言之……」
又市啜饮了一口茶。
这天冷得直教人难受。
「该不会是要杀了哪个地痞流氓,还是要整一整哪个作威作福的旗本罢?」
「当然不是。」
角助再次将丸子送向嘴前。
「若是这类差事,目标如此明显,可就容易多了。哪管是寻仇泄愤、还是诈欺窃取,都还算是容易的差事,凡是看得出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的,大抵都不难办,只消去除多余的、补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任何损失,也是不难填补。不过……」
「不过什么?角助,你这混帐东西怎么老爱把话说得不干不脆的?我虽是武州(注3)出身,性子却是比江户人还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几杯酒也就罢了,这下咱们可是在风吹日晒的摊子上吃丸子。若是没什么损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头巾做点儿生意,我可要饿肚皮了——」
又市以贩卖双六营生。
但又市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摆。
「急个什么劲儿?瞧你们这些个年轻小伙子,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你以为自己长我几岁?不过是生得一脸老气横秋罢了。那么,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有人在盯着咱们瞧哩,角助悄声说道。
以余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馆的老太婆正一脸狐疑地望向这头。
「甭担心,这老太婆耳朵不灵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样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这回来找我商量,想问的究竟是差事该如何办,还是该承接与否?至少先把这给说清楚。」
「这,也是个问题。」
「喂,凡是受託的差事我一定照办,至于是否该承接,可就没我的事儿,是你们那头的责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决定,一旦承接,就竭尽全力把事儿办妥,你们不过是为咱们卖命的小棋子,对任何差事均不得抱怨分毫——你们那吓人的大总管不是常这么说?」
差事已经接下了,角助说道:
「正是因已经接下了,才会如此困扰。」
「接下了?那么硬着头皮办妥不就得了?大总管是怎么吩咐的?」
「就是大总管差我来找你商量的。」
「找我商量?商量些什么?」
这我比你还想知道,角助皱着眉头回答:
「大总管只表示——这回的既非害命强夺,亦非哄骗巧取,如此麻烦的差事,就数又市最是拿手。」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罢。不,也不是高估,这分明是推责。我不过是个僱人,哪做得了什么主?」
又市一脸不悦,再度在红毡毯上盘腿坐了下来。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老是嫌不该有人丧命,得多动点脑筋的,不正是你自己?与其不动脑筋糊涂蛮干,不如交给我这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的小股潜,保证能圆满收拾——可记得老爱如此自夸的是什么人?」
「还用说?不正是我?」
没错。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又市对取人性命都是极端厌恶。哪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义名分、或任何爱憎——只要布的局里必得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来就怎么也提不起劲。但这既不是为了什么节操矜持,也不是出于善心,不过是感觉如此做法未免流于简易粗糙。
当然,有时还真是别无选择。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再怎么讲节操,对于自己乾的活原本就见不得光这点,他也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害命终究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天真。
大总管阿甲与山崎都如此形容过自己。
又市自个儿也感觉,或许这天真的矜持,不过是对自己从事这或许为世间最低贱的行业的垂死挣扎。
你们不都说我天真?又市说道:
「每回见到我都是满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当只小鸡似的。」
「瞧你这小伙子,还真是爱闹彆扭。好罢,你若是无意,我就去找那卖吉祥货的商量吧。先告辞了。」
「且慢。」
这下轮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
「你真打算找那京都来的混帐东西?包準教他给大敲竹杠。」
「唉呀,你这话说得可真狠。阿又,那卖削挂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档,不,你的弟兄么?」
谁是他弟兄了?又市狠狠地诅咒道。
又市与吉祥货贩子林藏结识于大坺。两人结伙在京都招摇撞骗了一段时日,由于出了点纰漏,只得双双沦落到江户。算来两人的确是搭档,但又市自认两人不过是一丘之貉,可从没认他作弟兄。
在京都时,林藏曾有霭舟林藏这谭名。
霭舟意为亡者操驾之幽冥船舟,相传此舟自大津琵琶湖现身,一路攀上比散山。起这译名似乎就是借用这典故,比喻自己的花言巧语功夫了得,吹嘘起来犹如陆上行舟。
林藏是个借阿谀逢迎度日餬口的不法之徒,至于又市,有的则是小股潜这不雅的诨名。总之两人是物以类聚,但这点更是教又市不服。
他哪成得了事儿?又市说道:
「找上那混帐东西,包準成个烫手山芋。不出两句话就满口钱呀财的,实在烦人。那家伙老是得意洋洋地自称霭舟,但有谁这么称呼他了?唤他作破舟林藏还差不多。同样是出自大圾,大黑伞要比他可靠得多了。」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离去,这下角助又坐了下来。
「不过,阿又。若你不愿谈,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是别无他法。别忘了这桩差事,咱们已经接下了。」
「你这对耳朵可真不灵光呀,角助。我哪说过不愿谈?不过是嫌你话说得不得要领罢了。」
只怪此事难说分明,角助拉拢起衣襟说道:
「我都试着将如此难说分明的事儿解释清楚了,你也少打点儿岔用心聆听。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儿,背后原委还颇教人心疼。」
「那又如何?」
况且,其中也无损失——角助说道。
「若无损失,此事与损料屋何干?这种差事打一开始就不该接下,回绝了吧。」
「不,应说损失确实是有,只是无从填补。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妥,其实咱们不出头,损失也能填补。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
「少这么磨磨蹭蹭的成不成?」
「菊坂町那条大街——」
角助指向那方角说道:
「那条大街对头住有一旗本,名日西川俊政。此人石高(注4)不甚出众,算不上什么大官,但家系堪属名门,为人严谨正直,行事亦是一丝不苟,从未有任何恶名。这回的委託人,即为其妻阿缝夫人。」
「是他老婆委託的?」
「没错。阿缝夫人乃其后室,原妻名日阿静夫人,已于五年前之秋病逝。」
「病逝——?」
「似乎是产后体衰,产下娃儿后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辞世。」
「有产下娃儿?」
「是的。产有一子,名唤正太郎。丧母后,娃儿暂由俊政大人之母——名日阿清夫人的严厉祖母代为照料。不过……」
「此人又娶了个后室?」
没错没错,角助颔首说道:
「旁人极力劝说娃儿亟需母亲照料。想必不论出身武家、商家抑或农家,凡是娃儿都该有个娘。俊政大人虽本无此意,但仍为众人所说服,在距阿静夫人辞世两年半后的前年春天迎娶了阿缝夫人。」
梅开二度,时节还真是凑巧呀,角助突然来了一句岔题的閑话。
「这和梅开不开有何关係?」
快把话给说下去,又市催促道。
「至此为止,此事尚未有任何损失。但据传这武士,对这桩亲事似乎颇为犹豫——其中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又市对近似诈欺的煤妁亦颇为擅长,不时以粲花般的口舌将徐娘半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给嫁出去,或竭尽手段为娶不到妻的家伙娶个老婆进门。
此类诈欺媒妁中,不少是为了觊觎财产地位而乾的投机勾当,但又市玩弄的技俩可是略有不同。又市最擅长的,就是助人抹消不宜张扬的隐情。
他懂得如何为人遮掩伤悲过往或不堪内幕,以顺利牵成红线。
「是有哪儿不讨人喜欢么?那名叫阿缝的后室。」
若是为此,又市那套技俩便派得上用场了。
没这回事儿,角助挥手否定道:
「唉,想必俊政大人应是对原妻心怀愧疚罢。噢,也不知是愧疚,还是难忘旧情。据说两人曾是一对鹅鲽情深的鸳鸯夫妻。但娶进门后,发现这阿缝夫人竟是性情良善、勤勉持家,器量过人。娘家虽不过是个不甚显眼的小普请组(注5),但毫不违逆、安分守己、勤而不怠,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天赐良妻——」
「这不是好事一桩?」
「看似是好事一桩。」
至此为止,的确是好事儿,角助略事停顿,啜饮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
「婆媳相处亦甚为融洽。如此一来,当然又要为家门添丁了。进门一年后,阿缝夫人便产下一子,去年春天产下次子正次郎——即正太郎之异母弟。」
「喂,该不会——是为了争家产罢?若是这位夫人试图将原妻所生之子踩在下头,好让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儿继承家产,这种差事我可不碰。」
「并非如此,家产归谁,已没什么好争的了。」
「已没什么好争的?」
「长子正太郎,已于去年夏日夭折。」
据说死时年仅五岁,角助含糊其词地说道。
「是么?」
又市霎时哑口无言。总不能回角助一句节哀顺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