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而后捶打其胸
使其人殒命
然若为他人所窥见
其人反将延年益寿
相传此怪多见于奥州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拾壹
【壹】
喂,听说了么?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饮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了的樱花瓣。
「听说什么?指的若是你那些个废话,如今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似的,听得直教人掩耳哩。」
「瞧你这嘴皮子,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么贱。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消问个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个时候。」
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这张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緻赏花。
还不就道玄坺上缘切堂那黑绘马(注1)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
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听得并不详细。
「可就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黑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吓唬人的吧?」
可不是吓唬人的,长耳回答。
「呿,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迷糊起来了?光凭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哩,话毕,仲藏塞了一块蕃薯入口。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够催人作呕,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注2)。」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给写了上去。」
「这仅止于谣传吧?那检校可恶毒了。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哩。」
谁管他去?又市讥讽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
「糊纸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他不少葯钱。糊纸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
「既然挣不了那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日。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哪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帐东西。」
「这我晓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诈欺了,况且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银两。瞧他别说是餬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娘都魂归西天,」
听来甚是堪怜,但又能奈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就这么将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接下来,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儿,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颤哩。」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道理?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说道: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个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教人给涂得乌漆抹黑的。」
「涂得乌漆抹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尔露出一口巨齿笑道:
「缘切堂的黑绘马,前头是黑的,但后头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头。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后头也给涂黑。由后头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
又市依然兴不起半点儿兴趣。
「意即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卖人?」
谁说是卖人的?仲藏回答:
「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人,包準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儿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哩。」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众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并且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着。只要书写得法,仇人三日内便会毙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由不得人?」
「似乎是如此。」
「还真由不得人写?」
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二愣子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口中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连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也不晓得,就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
「总之均是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帐。也正如你说的,还有太多欲哭无泪的、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鬆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
「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是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法子解决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
「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餬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
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
真有人丧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为了儘快将祸害不顺送至彼岸以敉平灾厄,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神佛大发慈悲。
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使然。
——因此。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
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
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坦。」
「的确不舒坦。」
长耳已将蕃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
「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教人给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教人给杀的,仲藏改口说道: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藉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兇手就不是神佛还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当然是常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干这种事儿,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反正,判断善恶的基準本就模糊。
先决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就得死,长耳说道..
「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
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但只要是恶棍,就杀之为快——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这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说到底,替天行道的基準,又是谁订的?」
「哪有这种基準?」
「当然没有。基準是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绅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乃是最后手段?」
——没错。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虽需要……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
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做了请託,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娃儿,只要名字被写上了,便得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託人,委託人可就是常人了。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寻乐子的,不都要涌来了?」
不都已经来了?又市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给涂得乌漆抹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可是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
「也不知叫这些名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绘马数与人数或许未必吻合。既然都得涂黑了,这下也无从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兇?」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的并未悉数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