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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连恩在贝克街三二号B座二楼的起居室醒来,从长椅上坐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明天之内我就会让案件真相大白。
脑中浮现昨天敬爱侦探的宣言,连恩的心情蓦地雀跃起来。他掀开毯子,从椅子上精神饱满地跳下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突然屏气凝神地着隔壁房间——福尔摩斯的寝室。寝室悄然无声,没有人在的气息。他问了端着早餐过来的哈德森夫人,她说侦探在天亮前就出门了。
「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要你在这里等喔。」
「可是我想先回家一趟——」
「他好像已经跟你家人连络过了。你就好好听话,不要随便跑出去!」
哈德森夫人严肃又乾脆俐落地告知。
有话跟他说,把他叫起来就好了啊。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而且已经跟家人联络,就是福尔摩斯见到麦可的意思吧。连恩歪着头想。儘管如此,他脑中没有违背福尔摩斯指示的选择。他一边匆忙地把早餐往嘴里扒,并在一旁摊开了昨天的晚报和今天早上的报纸,看了一下查尔斯,费林托什遇害的报导。
大部分的报导都是以警察厅的见解断定此为黑蔷薇大盗的犯行,其中还有些报导迅速地在昨天的晚报就揭露了哈代家在「维纳斯之冠」上所引发的纠纷。这就是雷斯垂德警采昨天说的吧?连恩继续看下去。这篇报导以肯定的口吻记载了包括「维纳斯之冠」上的蛋白石是赝品、费林托什夫人将真正的「邱比特之泪」让给姐姐,以及她姐姐是着名歌剧女伶——艾琳·艾德勒的侍女等等消息。
这些对连恩来说都不是什么新情报,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他咕嘟咕嘟地灌下红茶,大大地伸懒腰的时候,窗边传来叩的一声。他回过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碎石打在窗上的声响。
连恩跑向窗户往下一看,高大的杰克正要投出另一颗小石子。他一看到连恩就摆出笑容,拿下猎帽握在手中轻轻挥了挥。
当连恩要打开窗户时,杰克伸出两手,做出阻止他的动作,然后将食指抵在嘴上,表示要他偷偷溜出来。
连恩心里想着什么啊,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苦瓜脸,但他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而既然想到了就立刻採取行动。他避开哈德森夫人和贝琪的注意迅速来到门口,为了不要被抓到而挨骂,他拉着杰克的手臂跑过街头,拐了个弯来到马里波恩路。
他一停下脚步,就感到刚才待在室内里有多温暖,以及外面晚秋冷飕飕的凉意有多刺骨。他抬头望着灰色天空,薄云彼方微微泛出阳光:心想偶尔就不能有些阳光普照的日子吗?连恩伸了伸懒腰,重新面对杰克,说:
「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
「少骗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福尔摩斯先生这里啊?」
「顺风耳杰克大人有超能力。」
「哦——」
看到连恩这么有气无力的回答,杰克大笑了起来。
「谜底揭晓,是卡莱特啦。他很担心你喔。他说,是你老爸跟他说你在这里的。那个少爷很适合交涉呢。他以老妈身体好的时候让我借住一个礼拜左右作交换,要我帮你调查艾德勒的侍女,还附带条件说不要让你乱来,所以我才来找你啊。」
连恩在嘴里小声抱怨着,卡莱特这鸡婆的家伙。其实他很高兴卡莱特这么关心自己,就算闭紧了嘴巴还是忍不住微笑。
「不说这个了,连恩。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待在福尔摩斯先生家?」
「他说有话要跟我说。」
「只是这样就让你过夜吗?」
「不行吗?」
「不,没什么不行,只是觉得很稀奇呢。」
杰克用和蔼可亲的微笑掩饰锐利的眼神,这让连恩焦躁了起来。
「什么嘛,还会有什么理由?」
「你说呢?那件事我虽然好奇,不过算了。话说回来,连恩。」
杰克摆出来的笑容没变,但眼中的锐利光芒增加了少许温暖,轻轻拍了拍连恩的头说:
「你不是因为我叫你老爸糟老头而生气吗?快点跟他和好吧。」
「你什么意思啊!」
连恩生气地鼓起脸颊,突然撇开了视线。他和奥莱利神父谈过之后,已经有了觉悟,现在能不能和好就看父亲了。所以刚才从窗户往下看到杰克时,他决定接受昨天杰克提出的交易。他认为,如果调查麦可捲入的事情,掌握到他意图前往美国的理由一角,他们的协商或许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也说不定。他仍摆着一张臭脸,粗声粗气地开口道:
「我说啊,你上次说,你想知道我跟派克见面的事对吧?」
「我现在也想知道。」
杰克乾脆地回答,甚至乾脆到让人失望的程度,但连恩也因此比较好开口。
「如果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说。」
「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你听过威瑟福德伯爵家吗?」
「我可以大致跟你说一下。」
于是,连恩对杰克描述起大约半年前,他与那个惹人厌的专栏作家间发生的事。
杰克专注地聆听,打从心底觉得这个话题很愉快,也很吸引人。他脸上的笑容并非装出来的,眼里有热情的光辉,就连插嘴附和的声音也很起劲,但他平常就是如此。连恩偷偷地想着,如果杰克对没兴趣的话题也一样回应的话,还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从头到尾听完之后,杰克不由得喜形于色。
「真有趣。你居然跟派克先生有这种交情。」
「那种家伙!谁跟他有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每次都为了这种小事跟我杠上吧?所以呢?你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没有。」
连恩乾脆地答道,杰克眯起眼睛,扬起嘴角,那是莞尔的表情。
在这张虚伪笑脸的背后,杰克似乎看穿了连恩并没有说谎。
「那真可惜。」
杰克温和地低喃,叹了口气,接着张开左手,把右手的食指当作笔,有如速记般地在左手上快速写着,这是他惯用的记忆法。将听来的话存进脑中之后,这次则是把大拇指抵在眉间,闭了闭眼作出沉思的表情。仅仅数秒后他突然睁开眼睛,把抵在眉间的手指放到嘴唇上。他一拿开手指,便用几乎缺乏感情的声音流利地说道:
「威瑟福德伯爵,汉米尔顿家是在肯特拥有广大领地的大贵族。也是家世可以上溯到金雀花王室的名门。关于现任伯爵有些有趣的故事。他在继承爵位前陷入身分悬殊的恋情,私奔般地结婚了。对方是爱尔兰的贫穷女工,还是个天主教徒,虽然已改信国教,但他们两人的婚姻仍然受到双方家庭的激烈反对。当时的伯爵是陆军少校,只不过是伯爵家的次男罢了。然而,后来本该继承的兄长及兄长的儿子得了流行病而去世,才会由现任伯爵继承。族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无法承认一个来历不明的爱尔兰女人为伯爵之妻。不,当伯爵之妻还无所谓,但他们绝不允许伯爵家的血脉混入卑贱女人的血。对他们的婚姻是否有效百般刁难的也大有人在。」
「他们有小孩吗?」
「十三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是勒内子爵。」
连恩吃了一惊。在芬奇利路遇到的那个神秘少年该不会是——
「普通的、跟我们一样的名字呢?杰克啊、连恩之类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
脑中掠过了他冰冷又美丽的声音。而杰克的声音彷彿照着描绘般说出了同样的名字——爱德华,余音响彻连恩的耳膜。
连恩怀疑他们是黑蔷薇大盗的想法从脑海中消失了,也明白福尔摩斯忠告自己不要深入追究的理由。
「这对年轻夫妻不只被亲戚,还让整个贵族社会和社交界欺负得很惨。事实上,夫人不被允许出入社交界。后来就发生了某个案件。现任伯爵继位一年后,孩子生下来不久,人们在肯特的伯爵家领地内发现了夫人的遗体,她是遭杀害的,而且遗体被切得七零八落,还有部分成了野狗们的饲料。」
听到这么凄惨的事,连恩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吞了一口唾沫,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抓到犯人了吗?」
「抓到了。犯人是过去虐杀多位女性、遭到通缉的杀人魔。这个男人被逮捕前,也有报纸大肆渲染地报导,说是某个伯爵家的人僱用了杀手,杀掉出身卑微的伯爵夫人,最后还被告诽谤之类的,闹得沸沸扬扬。」
连恩想起了那个贴着「安斯沃思城杀人案」标籤的红色档案。
「肯特郡的伯爵城堡是安斯沃思城吗?」
「不,肯特的伯爵邸是威瑟福德邸。安斯沃思城在约克郡。威瑟福德伯爵的家族原本是约克出身,在当地拥有城堡和领地。先不说新兴贵族,那些历史悠久的贵族一般都有好几个爵位。威瑟福德伯爵同时也是安斯沃思男爵,而勒内子爵则是汉米尔顿从男爵。长男会继承父亲拥有的爵位中,第二高位的头衔,所以威瑟福德伯爵的儿子就是勒内子爵。」
连恩对杰克卖弄知识的部分充耳不闻,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
「约克是在哪里啊?伦敦北方?南方?很远吗?」
「在北边喔。搭特快车要四个小时多一点。对了,过去将英格兰王室一分为二的玫瑰战争,互相争夺王位的约克家族以白蔷薇为家徽,而兰开斯特家族则是红蔷薇,所以约克和白蔷薇有很密切的关係喔。北方的城堡、白蔷薇,和依芙的预书一样呢。」
「那样就不算预言了吧?依芙这家伙,该不会是从谁那里听到城堡的故事吧?」
连恩回嘴,哼的一声扭过头去,但心里仍默默想着,就算是碰巧说中,如果接下来真的和那座城堡扯上关係,还真有点不舒服呢。
杰克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眯起眼,看着表情变化多端的连恩,以极为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你是从哪听到安斯沃思城堡的?」
连恩迟疑了一下。哈德森夫人不准他把福尔摩斯先生房间遭人侵入的事说出去,但他还是忍不住,先说了句「要保密喔」接着说: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昨天遭小偷了。他们逃走的时候,把案件的备忘录扔得满地都是,里面有份关于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档案。那些家伙就是查尔斯被杀当晚出现在附近的人啊。」
杰克津津有味地听着,也想知道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详情。
「我倒没听过那个城堡发生过杀人案。你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吗?被害者——」
「我没看到档案的内容啦,因为哈德森夫人马上就过来了,还露出可怕的表情,叫我们不要碰房里的东西!」
「啊啊,那的确很可怕。」
侦探公寓的房东向来以她的严厉及压迫感而受到「游击队」少年们的敬畏。杰克苦笑着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跟艾力克斯提出要潜入朗廷酒店的计画还是放弃吧。就算借了他的制服也行不通。我最近稍微潜入了一下,他们的员工不是那些三流旅馆可以比的。如果你半吊子地在里面晃来晃去遭到质问,立刻就会露出马脚了。他要是因此被解僱的话,最难过的不就是你吗?」
「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可是,你说你潜入酒店是怎么——」
连恩话问到一半,杰克就皱起眉,按住连恩的肩膀往前探出身子。连恩也皱眉看了看四周,在书店前有几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正在聊天,他们对面,连恩看到威金斯与安迪正朝这里过来。
看到威金斯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连恩和杰克一样歪了歪头。那是辗转于各个窝的杰克装了全部家当的包包。
「喂,这里!」
杰克朝他们喊了一声。威金斯和安迪虽然跟他们会合了,神色却显得很难为情。那个背包果然是杰克的,威金斯交给他之后,便跟他说了事情经过。他得到杰克同意,从吵吵闹闹的弟弟妹妹们身边逃开,在轮船上打个盹的时候,想扒走别人钱包却失手的安迪被警察追着跑了进来,结果连杰克的阿姨都被卷了进去,变成一场大混乱。安迪虽然顺利逃脱,但受牵连的阿姨却因为被迫接受调查而大为光火,决定暂时禁止丈夫的侄子留宿。
杰克没想到有这场横祸,但仍对担心地跟他说今晚可以住他家的威金斯露出宽大的笑容。
「哎,也好。反正差不多到了该搬出去的时候。喂,安迪。」
他对好友的笑容一变而成坏心眼的表情,俯视着矮胖少年说道:
「元兇可是你,算你欠我一次。」
安迪啧了一声咂舌,大概是承认自己错了,没有回嘴。
连恩很介意杰克刚刚说到一半的话。
「喂,你刚才说你潜入朗廷酒店,那是怎么回事?」
「你潜入酒店吗?」
被威金斯这么一责问,杰克只轻轻耸了耸肩。
「我没跟你说吗?我在那间酒店当了半年左右的服务生。那边有很多外国的客人嘛,稍微懂一点法语或德语就会受重用。虽然最后还是没得到艾琳·艾德勒的丑闻就是了。」
连恩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你会说外国话啊?」
「只要会打招呼和算钱就能胜任了啊。」
「可是能说到用在工作上的程度还是很厉害啊!」
「因为记忆是我的特技。你不也是很厉害的扒手吗?」
「我已经金盆洗手,不会再做了。」
安迪不满地哼了哼。
杰克斜眼瞥了他一下,又对着连恩道:
「太可惜了。而且,你那是为了不让手指变钝的训练吧?」
像平常一样叠起手来绕着十指的连恩一下放开了双手。
「只是习惯啦。」
「你就继续下去嘛,总有一天,当你权衡手段与目的的时候也用得到吧?」
「我不干!我已经和华生医生约定好了。」
连恩坚定地挺胸,把手背在背后。
杰克苦笑着继续说道:
「对了,因为艾力克斯拜託,我来这是要跟你说我在酒店听到的消息。就在查尔斯遇害的三天前,发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我趁艾德勒去音乐会表演的时候潜入她房间,结果还不到半小时休伊特就回来了,还带着她妹妹——也就是费林托什夫人。我躲在和起居室相连的寝室里听到她们谈话——」
凭着自豪的记忆力,杰克就像大声朗诵戏剧台词一样,重现了费林托什夫人与维多利亚·休伊特夫人的对话:
——维多利亚,我很怕,怕得不得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你就乖乖听他的,照他说的做。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喔,因为那颗蛋白石本来就是我该继承的呀。外婆也说过要给我,不是吗?而且,你现在放弃的话也会给他添麻烦,他不会替我们保密的,不是吗?
——可是,你将那颗蛋白石让给别人了吧?
——我需要钱啊,但你放心,我会全部拿回来的。当某个可爱的笨蛋发现的时候,蛋白石和头冠都会是我的了。我假装被利用,其实是我在利用对方呢。我就是这样一路赢过来的。
安迪用瞧不起的语气插了进来:
「明明有那么有趣的题材,为什么还要辞掉酒店的工作?搞砸了吗?」
「哎,我是做了蠢事,但可不是因为像你这么迟钝,是对方略胜一筹啊。」
「搞砸就是搞砸了吧?歪理混蛋,专捡小道消息。」
「那么,你就是捡破烂的罗,青蛙脸。」
感情不睦的两个人互相瞪着彼此,威金斯说了声「住手」便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