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恩一心一意地埋头读着那封信。
寄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信中有七张便笺及另外三张事件当时的剪报,全放在同一个信封里。似乎是把剪贴簿上搜集来的报导剪下,再贴到厚实的底纸上。
连恩已经听爱德华说过麦可参与了十三年前那件事,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信里,连恩不再觉得事不关己,甚至越来越感兴趣了。但其中最让他惊讶的就是伯爵夫人的双胞胎妹妹的名字。
艾希琳——
「不,可是艾希琳这个名字在爱尔兰很常见吧。可能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连恩虽然试着说出声来否定,但如果妈妈是伯爵夫人的妹妹,就能理解为什么名门贵族会收留扒手的孩子,还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了。
爱德华母亲的照片——他会觉得那位贵妇人的脸庞令人感到怀念,也是因为想起了已故的母亲吗?虽然很在意父亲和威瑟福德伯爵为什么绝口不提此事,但伯爵就算暂时照顾他,可能也不认为连恩是他的亲戚也说不定。
信看到一半,连恩拿起了随信附上的报导。
一张是从一八七一年十二月四日发行的《早晨邮报》上剪下来的报导。
肯特郡威瑟福德领地森林里发生的惨剧震惊了整个英国社会。遭到杀害的女性手臂及脚皆被切断,包括脸部在内的遗体被流浪狗啃晈得面目全非,一部分的手臂和脚则不见蹤影。
附近居民间传出了三年前曾陷附近一带于恐怖深渊的肯特开膛手东山再起的谣言。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银行家梅修先生的千金等四个人,并将其开肠破肚的约翰,沃尔顿至今尚未落网,各界对警方办事不力的不满日渐升高。
从被害女性的穿着及首饰等来看,该名女性属于上流阶级,而从随身物品则可以证明遇害的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在案发的前一过左右还在领地内的别墅养病,但在三十日中午过后,夫人出门散步就此下落不明,令人担忧她的安危。
从约克郡安斯沃思城飞奔而至的威瑟福德伯爵已确认过遗体。伯爵阁下悲伤得难以自拔,希望儘快逮捕犯人,并宣称若有人提供明确的目击证言者将会赠送赏金。下一张剪报是有关被捕犯人的情报。
约翰·沃尔顿二十九岁。直到三年前为止,在地方上的中学担任历史老师。
在当时的同事印象中,他是位个性文静的老师。有一头栗色头髮与栗色眼瞳,留着细细的鬍子,看起来是个很腼腆的青年,令人难以想像他会犯下那种恐怖的案子。
不过,认识他的人都记得他多次对女性发表尖刻的批评。由于家庭因素,他的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因通姦而被休,之后成了女演员,又与多位男性传出绋闻,这样的母亲让沃尔顿引以为耻并怀有恨意。
他在杀害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三年前,犯下第一起杀人案。在肯特郡拥有宅邸的银行家梅修先生独生女,十八岁的卡罗琳遭他以刀连续刺杀致死。他们两人曾私下订婚,但卡罗琳小姐却发表了她即将与双亲决定的资产家订婚的消息。一般认为,这次的背叛导致他对女性的憎恨一次爆发出来,他除了切断遗体四肢,还做出割下被害者的头髮、划伤脸部等冒渎死者尊严的行为。
然而,警方不仅无法逮捕杀害卡罗琳小姐的沃尔顿,还让他逃逸。接下来三起被认为是出自同一犯人之手的案子,警方也无法解决。
沃尔顿遭到逮捕时正住在自己痛恨的母亲家里。他罹患精神上的疾病,也曾被送进柯尔尼哈奇精神病院一段时间。
在他被逮捕之前又杀了几位女性,正确的数字已不可考。但是至少,如果三年前警方能解决发生于肯
特郡的四起杀人案,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惨案大概也不会发生了吧。
第三张是关于侍女珍妮,罗兰自杀的报导。连恩还没看到信上有关侍女自杀的部分,他放下剪报,回头去看迈尔斯夫人的信。
2
〈迈尔斯夫人的信〉
当肖像画被火烧得正旺时,被涂成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了文字。
上面写着「背叛者」。
这绝不是我眼花。
我的背上窜过一阵颤慄。
伯爵阁下也看到了。阁下那时的表情!他的脸色一变,转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命令我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现在是我第一次违背了这个命令。
我不禁想起第三代伯爵对自己的夫人所为的暴行。据说伯爵将夫人囚禁在塔中,而因怀疑佣人与她偷情,便将那个佣人拷问致死,并在夫人的脸上用短剑刻下「背叛者」几个字,还割掉了她的头髮。
那些字,是不是塔之贵妇人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将夫人之后会遇到的不幸遭遇,用这种方式传达给她的呢?
我因为震惊过度而伤了身体,眼看即将临盆,便离开塔搬到城馆里。过了不久,我的女儿出生了,可我的产后状况却怎么也调养不好,最后便和夫人分开,定居在城馆里。
半个月后的十一月九日,少爷出生了。新任的勒内子爵,爱德华阁下!怎么会有如此美丽、惹人怜爱的婴儿呢!然而,那闪耀着喜悦的日子之后过不到一个月,居然就发生了那样的悲剧!
十一月二十二日,夫人产后的恢複状况不甚理想,于是在医师的建议下,决定暂时到肯特郡静养。
少爷则留在城里。我原本想带着少爷陪夫人一起过去的,但伯爵阁下不肯答应。阁下的态度像是在警戒着蛮横的家族——提防他们加害年幼的少爷,于是我也只好服从。
我的健康状况一直没有起色,整天发着高烧卧床不起。
最后陪同夫人前往肯特郡的是麦坎。罗兰找尽所有借口留在城内。其实如果有罗兰在身边,夫人也不能好好休息吧,听到那个女人要留在城内,我替夫人感到安心了。
罗兰是个讨厌的女人,也是个美貌的法国女人,她有着淡色金髮、蓝眼以及白皙的肌肤。原本是上一代夫人的侍女,那位夫人生性偏执,认为所有的侍女都非法国人不可。
罗兰将上一代夫人那些令人极为不快的习惯强加在夫人身上,说什么是为了维持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品格,但居然要夫人向上一代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学习必要的知识,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
那个女人性喜浮夸,异性关係混乱。亦有传闻说是罗兰教唆上一代夫人打破惯例,将「黑蔷薇」终年都戴在身上。那个女人一定是为传家之宝的钻石所惑而企图偷走它。
「偷?」
连恩小声叫了起来。他找了找第三张新闻剪报,想知道更多有关罗兰的情报却没发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唔的一声皱起了眉,依然很在意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继续看了下去。
那个女人和艾伦·凯立相恋,甚至订下婚约,但那全是为了让他协助抢夺宝石。我曾目击过她和凯立之间的争吵。
艾伦·凯立二十岁出头,不仅话少,还动不动就害臊。该说他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吗?他经常会对我们的一些无心之言当场大发脾气地顶撞,因此也有些僕人瞧不起他,完全把他当成乡下土包子一般欺负。他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似乎对夫人改变信仰以及她与伯爵阁下之间的婚姻感到不满。夫人的妹妹艾希琳小姐虽然也一样,但相对于艾希琳小姐懂得看场合的自製态度,凯立他孩子气的举动就显得很引人注目了。
他对同乡的麦可,麦坎抱持着异乎寻常的敬意。即使两人的年龄只相差了五岁,但与其说他视其为兄长,不如说视其为父亲或老师一般,总之就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麦坎也经常照顾他,并且如果没有麦坎,凯立可能早就成了僕人们暴力欺凌的对象了。没错,那个年轻人的确有些惹人生气的地方,他的精神年龄比实际上看起来小多了,或许对女性也没什么抵抗力吧,所以才会对罗兰言听计从。
罗兰虽然留在城堡里,却以夫人不在为由自行结束了塔里的生活。或许她认为在塔里也找不到能打开「黑蔷薇」保险箱的线索,而死了这条心吧。若非如此,就算只是短短时日,她也不会去忍受那不方便的塔中生活。
这时还留在塔里的,就只剩下艾希琳小姐了。
艾希琳小姐很讨厌城馆的生活,觉得太过拘束。可是,到了晚上她会在城馆的儿童房就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代替卧病在床的我照顾孩子们,伯爵阁下白天时也会偶尔带孩子们到塔里去。
夫人离开城堡的翌日,您和萨默斯阁下造访了城堡。当时您这么对我说:
留在城堡里的并非艾希琳小姐,而是夫人吧?
夫人和艾希琳小姐是双胞胎姐妹,两人的容貌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我当时反驳道:您说什么蠢话呢!
因为我一直卧床不起,自从夫人出了城后就几乎没见过艾希琳小姐了,可也是有交谈过的,而她的说话方式到动作举止,皆与夫人毫无相似之处——这么说很失礼,但她稍微有些不拘小节,为人倒是很开朗愉快。
但我错了,夫人也是可以扮演她妹妹的。她只要回到学习身为伯爵夫人的礼仪之前的自己,再装成艾希琳小姐的样子就行了。我虽然知道真相,但关于这点容后再违。
像我这种愚蠢女人的推测或许会令人贻笑大方吧,但经过不断思考之后,我抓到了脉络,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伯爵阁下会不会是在那天晚上——也就是罗兰自杀当天的十一月三十日晚上杀了假扮成艾希琳小姐而留在城里的夫人,隔天再让麦坎将遗体运到肯特郡去呢——?这个疑惑一直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
阁下在城里杀了人,为了製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将遗体运到肯特郡,所以才製造出夫人在肯特郡的假象。若他对夫人说这是为了蒙蔽那些想对她不利的亲戚的话,夫人也不会怀疑伯爵阁下吧?
我一直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天黑都搞不清楚,只听得到婴儿的哭声。啊啊,是少爷在哭闹,即使认出孩子们的声音,知道是时候给我女儿餵奶了,我的身体依然动弹不得,令人焦急不已。有一天晚上,孩子们一直哭闹不休,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人已经在儿童房里了。当我照顾、安抚好孩子们之后,伯爵阁下就进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但那时夜也已经很深了。
伯爵阁下看起来非常激动,似乎根本没看到我。他笔直地走向少一耶,把他抱了起来,轻轻磨蹭他的脸颊——
可是,他的手上有血!
少爷的襁褓上渗入了不祥的红色痕迹。
伯爵阁下也注意到了,他的脸上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他转向我,对我解释手上受了伤,但他的手上根本没有什么伤痕。
「我受不了了,不可原谅,可恨的瘟神。」
伯爵阁下将少爷放回床上后,嘴里诅咒着,然后对我说:
「迈尔斯,你可要给我振作一点。我一定要让这孩子好好长大成人啊!」
然后老爷就踩着充满怒意的脚步出去了。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确实听到了。
「可恨的女人的血。」
听见阁下如此痛恨地啐道。
接下来我又发了高烧卧床不起,之后一个星期左右发生的事都是由别人口中听来的。
听说夫人十一月三十日在肯特郡失蹤,但直到隔天十二月一日,城里都未接到这个消息。夫人并不是住在肯特郡的宅邸中,而是在森林边缘的一间不算大的别邸里休养。她也不让僕人接近,而是由夫人的母亲照顾她身边琐事。听说那位母亲对警察等人说,她虽然很担心失蹤的夫人,但仍犹豫着要不要通知别人,原本想自己一个人先找找看的。
可是,如同我已叙述过的,事实并非如此,和母亲住在肯特郡的无疑是艾希琳小姐。麦坎可能是在十二月一日将夫人的遗体留在肯特郡的森林之后,就带着艾希琳小姐回到城堡里来了吧。我猜他们想到了什么方法,在没有让城里的人发现下完成了这件事。
我到处打听,但没有人能肯定在三十日晚上到十二月一日的这段期间在城里看过艾希琳小姐。每个人似乎都认为那一位小姐一直把自己关在塔里——
您离开城堡之后,紧接着麦坎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在十二月一日搭马车出城。马车夫是凯立,凯立在约克车站让麦坎下车之后回来,但麦坎却直到后天晚上才回来。这件事我已经确认过了。
另外,三十日晚上,有人听到麦坎和伯爵阁下之间发生激烈争吵。听说是因为伯爵阁下将罗兰的自杀怪罪于凯立,而麦坎袒护凯立,回嘴说了些什么而演变成口角。但我想过了,儘管麦坎对伯爵阁下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并与阁下争吵,最后他还是遵从阁下的命令,将遗体运到肯特郡。
我听说他离开城堡时没有带行李。如果他一开始就将行李藏在马车里,或者说检查城门的斯特拉顿也跟他是同伙的话……
担任马车夫的凯立,只要是麦坎说的话,就算是白的他也会硬说成是黑的。他跟伯爵阁下处得不太好——阁下只叫了麦坎一个人到城堡里,但凯立却跟着麦坎过来了。总之,如果麦坎请他帮忙,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连恩紧紧地皱起眉头,从信上抬起脸来。
这是真的吗?
爱德华的奶妈是在告发十三年前伯爵在这座城里杀了妻子,而麦可还在其中参了一脚。
「胡说八道。」
连恩带着愤怒咒道。
「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扒手没错啦,不过他怎么可能帮助杀人犯!」
连恩坐立难安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他凝望着黑暗,城墙上有一弯上弦月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冷飕飕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视线搜寻着矗立在树丛对面、被迷宫包围的塔。当他认出那个直入云霄的漆黑影子时,背后传来了美丽的声音。
「你理解安斯沃思城杀人案了吗?」
3
那是爱德华。
城主的儿子悄然无声地走进房间,来到窗边站在连恩身旁。连恩看着少年的脸上浮现神秘笑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咽了口口水后问他:
「这是你叫女僕拿来的吗?」
「凯蒂不是女僕。她放学后会去女管家那里做事,不过她好像想当学校老师。」
爱德华给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话虽这么说,他知道信差是谁也算回答了连恩的问题。
「凯蒂是瓦伦泰的妹妹。虽然他们的父亲不一样,但他们两个都是奶妈的孩子。如同她本人信上所写,奶妈她对母亲怀着深切的感谢之情,并献上忠诚。她在母亲死后又为了我而鞠躬尽瘁,你看的信也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忠义的证据。」
连恩可以想像那个奶妈一定是想连同已故伯爵夫人的爱都一起灌注到爱德华身上,结果宠坏了少爷。想到这里,连恩叹了口气。
「两年前,奶妈写完信之后感到苦恼万分,最后仍没把信寄出去。她那时患了重病,或许是希望能在死前确认真相吧。信写完还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那阵子她非常郁郁寡欢,现在想想,这或许也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才把信写好却放弃寄出的关係。瓦伦泰说她之所以没寄出信,是担心福尔摩斯再度展开调查,会引发出新的丑闻而伤害到我。」
「她不是给你看了吗?」
「奶妈把信交给了认识的律师保管。不过那边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在今年春天将这封信混在寄给我的信里面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得知真相。」
「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咧。」
听连恩这么说,爱德华露出了彷彿看着稀有动物似的眼神。
「大部分的人都对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杀的案子很感兴趣,他们会很乐意听到煽动人心的说明。如果奶妈所写的信是事实,这就成了天大的丑闻,你们比较喜欢这样吧?」
「我哪有——」
连恩正想断然说没这回事,却犹豫了,因为他发觉爱德华说得没错。不论是福尔摩斯经手的案子或他身边发生的案子,他从未顾及被害者家属的心情,一味沉迷于解开案件的谜题,也曾对那些轻易就能解决的案子嗤之以鼻。
连恩觉得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闭上了嘴。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问:
「你无所谓吗?」
「我怎么想和这件案子无关。」
「可是你应该觉得很讨厌吧?」
「并没有。」
「可是啊——」
连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轻轻屏住了气。
在昏暗的蜡烛光影下,爱德华眼角的小痣有一瞬间看来像是泪痕,让他吓了一跳。
「瓦伦泰一直反对我告诉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我怀疑父亲。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都可以知道是你叫人把信拿过来的,你的随从一定也会马上发现吧。」
「只要我和凯蒂不承认,瓦伦泰也无话可说,顶多他们兄妹吵一架罢了,别管他们。」
「什么啊,这么随便的想法!」
爱德华好像对连恩的愤怒感到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希望能查明事件的真相。先不管我父亲的意思,你能待在城堡里对我来说正好,再加上你还会帮助我。」
「喂,等一下。我还没——」
爱德华连听都不听便换了个话题。
「关于罗兰的报导——」
「我还没看。信也才看到一半——」
「那就快看吧。」
「不要命令我!」
连恩不高兴地反击回去,并将他一边看信,一边不断在思考的事挑明了说:
「我不能帮你偷怀錶啦,不过我可以帮忙证明这封信,还有你奶妈的推理是错的喔。」
爱德华微微挑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