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换乘特别列车的约翰·H·华生在二十三日,星期日的下午三点抵达约克车站,此时还有一位脸上覆着面纱的黑衣女子与他同行。
这位前军医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好友,同时也是他之前在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的公寓的室友,于四天前从伦敦前往南安普敦。他原本应该準备出发前往纽约,现在却在旅馆待命。
他接受在阿富汗从军时的长官委託,将当初的预定——在美国的诊所工作一事延后,为了等待从纽约经大西洋航路入港的大型客船利维坦号。
利维坦号于二十一日的傍晚入港了。
在利维坦号七天的航程中,有个作息奇特的女士在船上乘客及船员之间多次造成了话题。她在乘客名单上登记的名字是玛丽·史密斯,独自一人旅行,住在头等舱房内。这个用面纱遮住脸搭上船的黑衣女士,自从船出港之后就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三餐用自己带上船的乾麵包和罐头解决,也不回应戏谵地前来敲门的绅士淑女们的邀请。知道内情的人似乎只有船长,但他对任何人都不曾透露。
华生在乘客几乎全都下船之后登船。女士的客房房门依然紧闭着。他让带路的一等航海士退下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白色信笺,接着弯下身子,依照指示,将既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信人姓名的信封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问滑进房间里。
信封里有一张卡片。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片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一只白色的猫。
门的对面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捡起信封、拆信的声音,不久那个女士轻声问道:
「目的地在哪里?」
听到包含在指示里的问答,华生绅色紧张地说出背好的答案:
「在领受了白蔷薇的北方之地,受诅咒的黑蔷薇沉睡之城。」
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从门的隙缝间露出的脸被一顶大帽子和两层黑面纱遮盖。黑色衣服上儘管没什么装饰,剪裁仍然典雅。她是一位黑髮,身材娇小纤细的女性,声音既柔和又温柔,听起来不年轻也不苍老。她以没有口音的纯正英语开口道:
「您是华生医生吧。」
「——是的。」
「我由衷感谢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因为我想保护某位先生不受可怕的敌人伤害,无论如何都想陪在他身边。」
从她真挚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她为了守护所爱之人而不惜冒生命危险的决心。
华生问她:
「我能向您请教原因吗?您的敌人究竟是——」
「请您现在先别问我。希望您能送我到城堡,为了不使我成为吞食苦恼的蔷薇诅咒的饵食——不,我还是别说得这么抽象吧。我们要警戒的并非魔术,也不是咒术,请您提防子弹、利刃,或是毒药。敌人是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女士朝他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
「平克顿侦探社和英国第一的侦探向我介绍了您。如今跟您见面,我个人的直觉告诉我,他们的判断不会有错。」
「我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待。」
华生诚心诚意地回答,执起她伸出的手轻轻一吻:心里则是叹了口气。听到英国第一的侦探,浮现在他脑中的就只有贝克街的那位至交了。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分别时虽然对他兜着圈子的话语有些在意……原来如此,那时他已经知道了。
他被叮嘱过这件事极为机密,因此他连福尔摩斯都没说。虽然对好友有所隐瞒让他于心不安,不过看来福尔摩斯一定是将自己视为他最拿手的观察行动的对象了。
之后,他们并未遇上那位女士所恐惧的任何危险,当他们在伦敦搭上指定的火车时,华生总算鬆了口气。特别列车一路不靠站地行驶,不到四个钟头就抵达了约克车站。
华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想打开单间车厢的门时,月台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站在他们的门前。
那是一位身披漆黑斗篷的高大绅士,丝质礼帽戴得低低的,一言不发地进了车厢。华生认识他那张脸。这时,绅士的斗篷大大翻腾了起来,他拿下帽子,单膝跪在妇人脚边,执起洋装裙摆亲吻了一下。
那名女子将手伸向绅士,而绅士——威瑟福德伯爵执起她的手起身。女子拿下面纱,露出的美丽脸庞让华生不由得看呆了。伯爵也以讚赏的目光凝视着她,但最后仍像个英国绅士般发挥了自制力。
伯爵面向华生,两人有些拘谨地相互致意后,伯爵便对他介绍那位美丽的女性。
他说,她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
2
星期日,连恩迎接了在安斯沃思城的第一个早晨,醒来的时间是八点半过后。他被斯特拉顿夫人叫醒,并为自己和绅士大爷一样睡过头的行为感到有点慌张。
昨晚,爱德华回到他自己的寝室后,连恩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想去看到光点出现的城墙那边瞧瞧。他因为爱德华说他想睡昏了头瞧不起他而不甘心,干劲十足地想查清楚那个可疑的光点到底是什么,后来却被韦尔内先生逮个正着,带回了寝室。
「老师这种人果然烂透了。」
他迁怒似地抱怨着,但经过这么手忙脚乱的一天,他也确实累了。虽然下定决心待会儿要再溜出去,而且这次一定要把信看完,结果一躺进暖呼呼的羽毛被里,打了个呵欠后,便闭上眼睛坠入了梦乡。
为了挽回昨晚的失败,他今天早上打定主意去调查城墙,于是把早餐吃了个精光。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旦沉迷于调查案件,就连耗费能量消化食物都觉得浪费。但对连恩来说,多摄取一分营养都能让脑袋和身体运作得更好。準备好之后,他一边小心地不被爱德华或家庭教师发现,一边仍压抑不住亢奋的心情,冲出了馆邸。
然而他又遭遇了挫折。通往城墙的门全都锁得滴水不漏。他想用别针开锁却碰到挫折,门锁上好像有些特别的机关,文风不动。他在城馆周围走来走去,想找找看有没有门路时,碰上了爱德华的爱犬。
漆黑的西班牙猎犬轻轻地摇着短尾巴,高高兴兴地走在走廊上,大概想去哪里吧。连恩这么想着,于是便跟在它后面。
猎犬的目的地是有女管家和管家房间所在的东翼。它停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前,用前脚咯吱咯吱地搔抓门板。
门打开了。
何瑞修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像敬礼的士兵一样,但它圆圆屁股上的短尾巴仍摇个不停。
门缝中出现了凯蒂的脸。她弯下腰摸摸何瑞修,给了它一块大概是早餐留下来的麵包。对西班牙猎犬露出满脸笑容的少女一发现连恩就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对他恭敬地打了招呼。
「您早,连恩先生。」
「早。那个啊,叫我连恩就好了。」
「可是——」
「叫什么先生的不好说话吧?」
「我明白了。连恩,请问现在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凯蒂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尊敬之色这么问他,让连恩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总是用如此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解开了谜底。
「您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子对吧?」
「我不是弟子,但我和伙伴们会帮忙搜查。」
连恩挺起胸膛。自己所属的「贝克街游击队」在名侦探手下工作,帮忙解决案件,令他觉得非常自豪。
「是这样啊。那么您也实际参与过案件调查罗?」
凯蒂眼底的尊敬之色更深了。似乎将连恩所说的「帮忙搜查」解释为比「游击队」实际上负责的搜查活动更加高难度的工作,并把他们看作侦探的左右手一样的存在了。
连恩急忙想解开误会,但少女笑容满面地以一句「您太谦虚了。」带过之后,用认真的眼神开口道:
「昨晚我将母亲的信送过去给您。您看过了吗?我反对母亲的意见,她为什么要写那种信呢?这是对伯爵阁下忘恩负义的行为,还扰乱了爱德华少爷的心情……」
凯蒂似乎不是夸大,而是真的对母亲写的信感到很生气。她涨红了白皙脸颊拚命说着:
「已故的夫人也许是很优秀的人,可是伯爵阁下也很温柔。他给了我们兄妹俩受教育的机会。我们兄妹俩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伯爵阁下。伯爵阁下只要一回城堡,就会在塔里住上几天,我想他是在怀念已逝的夫人。」
「我听到管家说的话了喔。他说伯爵有个情人,好像就是他今天要带回来的客人。」
「我认为不是的。艾咪她也——啊,艾咪是客房女僕。她说如果被大家知道他带情人回来就糟了,那才会变成自夫人被杀以来的丑闻。」
「搞不好他想结婚。」
连恩将突然想到的事脱口而出,让凯蒂沉默了下来。她往上瞅的眼神带着一丝反抗,大力主张那是不可能的。连恩不想跟她在这一点上展开长篇大论,于是改变了问题的方向。
「城里没有十三年前发生案件时也在这里工作的家伙吗?我想问他们一些事——」
「没有。」
凯蒂明确地回答。
「最早在这里工作的是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她是伯爵阁下的奶妈,以前住在肯特郡的宅邸那儿,但自从发生夫人那件事后,她没过多久就搬到城里来了。她的儿子罗伊·斯特拉顿原本也在,但他两年前得了肝炎去世了。」
「就是那家伙在侍女自杀的晚上看到塔之贵妇人的幽灵?」
「是的。虽然罗伊说他有看到,但一定是看错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个,我是这么想的……」
凯蒂停了下来,微握起的手掩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的脸,看来很紧张地红着脸颊,摇了摇头。
「什么啊?」
「不……没有,没事。呃,您说在城里工作的人是吗?有些人就住在村子里喔。爱德华少爷和哥哥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很多事。他们说伯爵阁下非常担心夫人。因为发生恐吓事件,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夫人,还禁止商人进入城堡。听说城里的人因此吃了一番苦头呢,到现在提起这件事还会有人抱怨,蔬菜或肉那些食材都要在弔桥上交易,然后再让僕役把那些货物用货车推到厨房去。」
「怀疑那些商人想杀掉夫人吗?」
「总之,阁下非常小心。自从夫人来了以后就很少放下弔桥,大家都被关在城里。每次放下弔桥的钟声响起,有事要办的人就会手忙脚乱地冲过去。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不过弔桥降下时人来人往的事在当时好像还成了大新闻,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喔。对了,我母亲认为是您父亲将尸体运出去的,但这也不对。有个在城里当过僕役的人说他和麦坎先生一起搭马车出城,马车里没有多余的空间藏东西。马车上载了那个人自己的货物,而且货架上也是满的。」
「真的吗?」
「是的。在村里打听之后确认过了。那是罗兰自焚的隔天对吧?所以他说记得很清楚,绝对是那天没有错。」
也就是说,即使奶妈的推理大多是正确的,但关于麦可搬运尸体的说法却不是事实。连恩在心底鬆了口气,放鬆了肩膀,听着她继续说。
「当时那座塔的迷宫也比现在更为複杂,听说途中还有捕捉野兽的陷阱,陷阱和树木的位置经常变换,还有人因此受伤。伯爵阁下就是这么担心夫人。」
「肖像画呢?有人把脸涂掉,还烧掉了画吧?」
「您说得没错,但涂掉脸的不一定是伯爵阁下。而阁下会烧画,我想是因为那幅画受到如此损坏,即使能修复他也不想挂上去了。什么诅咒的文字!那不过是我母亲发烧时看到的幻觉。」
「你啊,不相信幽灵吗?」
「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凯蒂爽快地回答:
「这座城堡虽然被称作幽灵城堡,但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来没看过幽灵。我哥哥也是。虽然母亲在信上说塔之贵妇人想将夫人的悲剧告诉大家,但这是不可能的。还有人说罗兰是因为看到亡灵而精神错乱,那也不对,根据我所听到的,我不认为她是那么纤细的人。那个叫罗兰的侍女,风评不怎么好喔。也有谣言说她跟厌恶夫人的亲戚拿了钱,想让夫人喝下堕胎药,最后是因为证据不足才没开除她。那一位奥伍德老夫人——她非常恐怖,家族中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传闻说就是她留下了罗兰。其他还有罗兰自己看上了黑蔷薇,想偷走宝石之类的传言。她引诱来城里帮忙的艾伦,凯立跟她订婚,试图让他帮忙偷东西,然而事态发展却在她自杀的前几天变得很诡异,听说最后婚约还取消了。以前曾是女僕的杂货店大婶也说她好几次看到他们两人吵架。
罗兰自杀当晚,伯爵阁下把她关在礼拜堂里,对她严加斥责的事似乎也是真的。阁下大发雷霆,怒吼着要她自首,还有再给她一天考虑之类的。是的,伯爵阁下一旦发怒是非常有魄力的喔,简直就像狮子一样。那天晚上有几个人听见伯爵阁下的声音,因为罗兰偷东西的谣言在佣人间传了开来,还有人去看热闹,却被走出礼拜堂的伯爵阁下发现而痛骂一顿,之后就不清楚到罗兰自杀之前的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有好几个人都说过,罗兰自杀之后,那个叫凯立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很开心?」
「会不会是因为缠着他不放的女人终于消失了呢?话虽如此,该说他冷血吗?反正就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也有人说即使婚约取消,但过去的恋人死得那么惨也让他精神错乱了。啊,还有罗兰那件事,听说让威瑟福德的牧师气得跳脚。因为她没有家人,跟亲戚的关係也很疏远,找不到遗体的合法处理人,所以伯爵阁下就让她葬在威瑟福德的墓园里了。牧师虽然极力反对,说自杀者不能葬在墓园,但因为法律也改变了,最后连夫人的遗体也决定用火葬。这也没办法,因为她死得那么惨嘛。」
连恩皱起眉。若是被烧成灰,在最后审判日不就得不到永生了吗?
「吶,爱德华他以前跟伯爵感情好吗?」
「爱德华以前很尊敬伯爵阁下。即使很少见面,但他认为伯爵阁下的士官时代,以及他与夫人结婚的事既诚实又有勇气,让他很自豪。」
「这样的话,他为什么——」
「哥哥说……」
凯蒂停了一会儿,歪着头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说:
「他说人只要被背叛一次就够了。我总觉得哥哥说的话很难懂,或许爱德华少爷他想否定自己推论的心情也跟他的疑心一样强烈,所以我和哥哥也跟村子里的人问了很多事……」
「你哥哥不是跟爱德华一样怀疑着伯爵吗?」
「哥哥的工作是支持爱德华少爷。如果他感到怀疑、烦恼,或是痛苦的话,哥哥也会一起怀疑、烦恼、痛苦。」
「这样不是很怪吗?」
「是吗?可是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如果少爷即将身陷危险,哥哥就算揍他也还是会阻止他吧。」
接着,凯蒂用充满了憧憬与期待的眼眸凝视着连恩说:
「连恩,你会来城里,就表示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会大驾光临对吧?啊,不要紧的。这是秘密吧?我不会多嘴的。吶,如果是福尔摩斯先生,一定就能查明真相、拯救少爷对吧?」
原来凯蒂仰慕侦探是想拯救爱德华。先不说这个,少女这么执着让连恩有点受不了。虽然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女管家出现并斥责她不去帮忙工作时,高个子少女就在连恩还来不及解释误会以前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吗?」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
「要是福尔摩斯先生能够到城里来,我当然也很高兴啊。」
3
午餐是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的。由瓦伦泰服侍。
清汤和沙拉、填了鼠尾草的鸭肉和煮豆子,点心则是苹果果冻。餐点很美味,但连恩渐渐想念起路边摊贩的油炸食物、炖鳝鱼汤,以及牡蛎!
爱德华开口说:
「你读了我奶妈的信,对我父亲一点都不感到怀疑吗?」
「与其说怀疑,我倒是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比如说肖像画,也不用烧掉嘛,总觉得那样有点讨厌。」
「我在想是因为他很厌恶我母亲的关係吧。在我家,不管是母亲的肖像或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只有一张奶妈偷偷带在身上的照片,而她给了我。」
那么,连恩气昏头时扒来的照片,对爱德华来说就像母亲唯一的遗物了。连恩因受到罪恶感刺激而动摇,他故作镇定地快速问道:
「劝你奶妈写信的那位绅士是谁?」
「瓦伦泰认为可能是新闻记者。他装得一脸亲切的样子骗了奶妈。如果能挖出肯特开膛手和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杀害事件的新真相,就能吸引大众的好奇心。威瑟福德伯爵家的权力斗争还在持续,亲戚们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他们还收买佣人,拚命地搜集我品行不端的证据呢。光是奶妈这封信的内容被他们知道,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骚动吧。」
「但你的奶妈没有把信寄出去吧?那个人怎样了呢?」
「谁知道?世上的事件可是多得很吶!」
爱德华好像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将话题转到那只怀錶上。
「我跟你说过我需要父亲怀錶的原因了吧。那只表是打开保管黑蔷薇的秘密保险箱的部分钥匙,我打算利用它对父亲提出条件,如果他不答应我的要求就破坏它。」
爱德华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地平铺直叙,但这让连恩大吃了一惊。
「欸,等一下啦。你把那个弄坏的话,对你来说也很困扰吧?搞不好以后就拿不出传家之宝了耶?」
「对我而言,母亲死亡的真相比较重要。」
「你这样说也没错,不过还有别的方法吧?」
「案件发生后过了十三年,没有留下多少证据了。如今要查什么都为时已晚。我们也尽量向村人和当时的关係人打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