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德华等同绝交的宣言,让连恩气得火冒三丈。
「那家伙太差劲了。傲慢又任性,还很彆扭!」
从城墙上下来后,和爱德华分别后的连恩,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时一面走一面不禁脱口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了。而他骂得越多,火气也越来越大,但没一会儿又骤然沮丧了起来。
「可恶,气死我了!我没有错,没有错吧!不能因为他哭了就说是我害的!」
话是这么说,感觉却不好受。
包括怀錶的问题在内,这名叫爱德华的少年的言行举止都令连恩难以理解,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这与他和东区伙伴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相差太多,让他越发感到困惑。
福尔摩斯说他之所以会来城堡,是为了保护爱德华。假使十三年前的事件是出自伯爵家族的阴谋诡计,也不能说和福尔摩斯这次接受的委託没关係。
「乾脆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好了嘛。叫他去解决十三年前的案子。还是说,对了。该不会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在处理了吧?去问问看好了。啊啊,可是我如果把他妈妈的事件告诉福尔摩斯先生,那家伙一定会生气,还会哭呢。」
连恩大大地摇晃肩膀,叹了口特大的气。
「哭什么嘛!明明是男生!」
他刚好来到城馆附近,抬头想看看福尔摩斯的房间在哪时,却吓得倒抽一口气。
二楼有一间房间的窗户开着,有个人靠在窗框上往外眺望。
是福尔摩斯。
连恩受到想知道他在看什么的好奇心驱使,于是跑到窗户底下。但当他看到侦探手中那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时,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一把十字弓。
福尔摩斯靠在窗框上,拿着搭好箭的十字弓摆出架势。
连恩吓得瞪大眼睛,只能抬头看着。
他脑中掠过了这名侦探在贝克街的公寓房间里开枪,在墙上开了好几个洞的传闻。
现在箭矢对準的不是室内,而是庭园。设有礼拜堂的主塔附近耸立着一株染上秋色的古老榆树。就在连恩歪着头,心想他大概是在瞄準那棵树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放了箭。
箭矢消失在繁茂的红叶中。当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沙作响地大力摇晃的树枝,猜想是因为风吹,还是被惊吓鸟儿晃动时——
「连恩。」
连恩听到福尔摩斯叫他的声音,便将视线朝向他。
「能帮我收拾一下吗?」
他边说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就跟着掉了下来。
连恩捡起了弓,心想大概是从武器库之塔里拿来的东西吧,然后福尔摩斯又对他说:
「不,还是你拿着好了。明天教你怎么使用吧。」
「——是。」
然后福尔摩斯就退回房里,窗户也关上了。
连恩抱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回到房间。
虽然他觉得侦探古怪的行动一定有什么意义,但他怎么样都不能理解。也有可能侦探只是想打发无聊。
总不会是古柯礆害的吧,连恩轻轻摇摇头。古柯礆虽然并不违法,对精神上却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华生一直试着劝好友戒掉,而这也跟他的其他忠告一样」对方完全听不进去。
抱着十字弓坐到床上,连恩很想念伦敦的伙伴们。他灰心丧气地想,如果是他们的话,不管什么事都能一起商量了。还有,今天也大大地改写了他对贵族少爷的印象。
原本他以为即使母亲的身分低下,但有钱的伯爵家少爷应该过着充裕、幸福的生活才对,但他错了,就连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佣人们都暗中任意毁谤他,相对于自己,家里即使没有钱,但与麦可在一起的生活要好太多了,虽然常常饿肚子,还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但也有开心的事,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互相信赖。
可是凯蒂说过,爱德华以前也很敬爱父亲。在把父亲跟从前的残暴城主形象重叠在一起之前,他一定经历了相当大的挣扎、烦恼,以及苦恼才对。
还有眼泪。
「说得太过分了……吗?」
连恩紧紧地皱起眉头。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他慢吞吞地拾起头,但门在他回应前就打开了。凯蒂涨红了脸,冒冒失失地踏进了房间。
「侦探都不会推理别人的心情吗?」
少女火冒三丈地沖着连恩说,难掩激动的情绪,薄薄镜片下的一双茶褐色眼眸早已泪眼朦胧。她不等连恩回答便激动地滔滔不绝道:
「连恩·麦坎,你真是差劲透了!只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口咬定对方错了,这真是一种傲慢!」
连恩恼羞成怒,他站起来面对凯蒂,却因为身高比她矮了一截而不得不稍微抬起头。他不甘心地说:
「如果你是指爱德华,我以前也跟老爸吵架过啊,可是我决定跟他谈谈以后就互相理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
「你不懂!就算你讲得头头是道,把你的幸福和价值观强加于人就是不对!」
「我才没强迫他咧!」
「你和你父亲的事跟爱德华没关係不是吗?为什么你断定爱德华解决不了问题是因为他能力不足呢?你所谓的痛苦,根本就偏离了重点,这一点你为什么推理不出来?三流侦探!」
「什……什么嘛!我——」
连恩支吾了片刻,总算找到话反驳。
「说起来也是你们太宠那家伙了!不管他说什么都答应,特别是你哥——」
「哥哥做错什么了?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站在他那边的人都没有,无论何时都做他的伙伴也不行吗?正确的事就那么伟大吗?就是绝对的吗?」
凯蒂满脸通红地越说越激动,眼泪簌簌流下。即使如此她仍抬起眼来,恶狠狠地瞪着连恩,接着忽然低下头。
「告辞了,连恩先生。」
她特地强调先生的部分,表明两人之间的亲近感从此一刀两断。高个子少女接着转过身,和来时一样气愤地大步走出房间。
连恩瞪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门,紧紧握住拳头。
「我那时也很烦恼啊!明明是你不明白我的心情,不準说我差劲!」
2
过了一晚,星期一来临。福尔摩斯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指导连恩练习十字弓。武器库之塔的外墙上有着挂靶纸用的旧钉子。
连恩跟瓦伦泰学过十字弓的用法。它的外形像弓,搭上箭之后只要扣下扳机就好了,可以轻易瞄準目标,操作简单。一开始的时候连恩一点也提不起劲,脑中动不动就浮现出爱德华那张逐渐苍白的脸,以及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同时他也一直抵抗着想跟侦探及华生商量的慾望。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也渐渐因为射击训练而高涨了起来,过了半个钟头后已经完全入迷了。
「华生!换你了。」
一挂上新的靶纸,福尔摩斯就把另一个东西递给正準备要拿起十字弓的朋友。
「你比较擅长这个吧?」
「不,可是——」
福尔摩斯递给他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他无视华生的踌躇,硬是塞进他手里。
华生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了左轮手枪。听说他在军医时代磨练过射击的本领,但他极少谈论战场上的经验。连恩想起威金斯跟他说过,那不仅是受了伤和后遗症的关係,主要是因为战地悲惨的光景令他心痛。在连恩回想的这段期间,华生迅速举起枪扣下了扳机。动作看起来不经意,靶纸中央却被接连两发子弹所贯穿。
「呜哇,真厉害,医生!」
连恩发出讚歎的声音。
华生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想把枪还回去,福尔摩斯却没有接下。
「就那样拿着吧。」
说完之后,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背后。看起来像是感觉到某人的视线而作出的牵制行为,但正好从那个方向来的人却是瓦伦泰。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抱歉在两位休息的时候打扰。老爷希望两位能移驾书房。」
子爵随从向福尔摩斯他们传话之后,看也没看连恩一眼就离开了。
跟福尔摩斯他们分别后,爱德华的问题又回到了连恩脑袋中。
「他们自己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没问题了嘛!毕竟奶妈的信是要寄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的话早就去商量了吧。」
连恩拿着十字弓在庭园里溜达,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福尔摩斯射出的箭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似乎是以礼拜堂前的老树为目标,于是连恩爬上那颗被瞄準的树,却没找到箭,附近的树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他歪着脑袋从树枝上俯视庭园:心想大概是射偏了掉到地上,被僕人处理掉了吧。接着又突然想到,华生开枪后,福尔摩斯不就是朝这个方向看吗?儘管如此,等他回到房间时,这件事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了。
连恩跟昨晚一样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晚餐,这次用餐的气氛却非常尴尬。爱德华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他一眼,表现得就像他人不在那边一样,在一旁服侍的瓦伦泰目光也很冰冷。不想被他们以为这么点不愉快就会让他失去食慾,连恩猛然狼吞虎咽了起来。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的。
比如伯爵和面纱女士的关係依旧成谜,城里还没有任何人听闻她的名字。别说名字了,她也从不在人前卸下面纱,没人看过她的脸,真是件怪事。福尔摩斯的举动也让人在意,虽说他是来当爱德华的护卫,但比起跟少年在一起,他更常关在伯爵的书房里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有时华生和那位神秘女士也会同席,密谈的内容似乎不怎么愉快,每个人看起来都面有难色。
连恩甚至没有拨会提起这件事,晚餐就结束了。他早早回房,突然感到一股疲惫袭来,便一头倒在床上。
等到们国住进城堡,他才清楚了解到,平日在贵族宅邸中大人和小孩之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住在宽敞的城堡里,若不是主动想见面,就会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可想而知,爱德华平常就没什么机会跟父亲说话吧?一旦双方之间有嫌隙、产生误会的话,要言归于好也不简单。连恩和麦可住在只有一间房间的狭窄家里,两人一天到晚面对面,即使吵得不可开交也会彼此交谈,一起笑着、建立起对彼此的信赖。
「我果然说得太过分了吗?可是那家伙还不是擅自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是……」
连恩沉吟着搔搔头,苦思怎么做才好。接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好!我要补偿那家伙。补偿我偷了他的照片。这下就扯平了!」
爱德华追求的是十三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为了追查才想夺走父亲的怀錶。而连恩决定由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
「其实啊,如果不用偷就能问出来就好了,可是没办法。当然等我成了真正的侦探以后,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做给他瞧瞧,不过现在——」
他把两手举到眼前,像在弹钢琴一般迅速地运动手指。
「这次不是我一时冲动去做的。就像善意的谎言一样,是为了帮助人。而且伯爵他也能恢複儿子对他的信赖,这不是件坏事,所以没关係吧。」
好,他一下定决心,便不由得立刻展开行动。
他想起凯蒂说过,威瑟福德伯爵每次回城堡都一定会造访迷宫之塔的事,大致计画了一下就拿起十字弓。他将箭筒斜挂在肩上,又把从衣柜里借来的皮带绕过弓做成一个圈,挂到另一边肩膀。等空出两只手后,他就点起提灯上的蜡烛,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从相隔两间的福尔摩斯的寝室传来了砰的关门声,但没听到脚步声。连恩站在原地纳闷着,心想他可能刚回到房间吧,总之没被发现就好,于是他放下心,奔越走廊。
正面玄关的门被锁上了,所以他是从窗户出去的。连恩借着提灯的光芒来到迷宫之塔,然后吹熄了烛火,躲在迷宫入口附近等着。
不久,有个像是煤油灯的灯光从城馆方向逐渐接近。
一名穿着正装的高大男子出现了。
连恩一认出他是威瑟福德伯爵就迅速起身,他朝着伯爵跑过去,故意撞上他后,接着夸张地、踉踉舱呛的倒在树篱旁,将扒来的怀錶藏在树根下,然后把箭搭上十字弓——
不过,这个在他脑中想像出来的计画就在他把手伸进伯爵怀里的那一剎那落空了。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怀錶,手腕就被用力抓住,反扭了上去。
「你想做什么?」
一阵嘶哑的低沉嗓音在连恩耳边咆哮,接着他被甩到了草坪上。
「你想拿这个做什么?」
伯爵捡起十字弓朝他跨出了一步,用冷峻的眼光俯视着他。这时有倒人闯进他们之阀,像是在袒护正準备起身的连恩一样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与伯爵对峙着。是爱德华。
爱德华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
「是我命令连恩下手的。」
「你说命令?」
伯爵反问他,脸色越发显得严厉。
连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而爱德华淡然地接着道:
「我威胁他如果不听我的话就将他扔出城堡,併到处散布他偷了我东西的谣言,让他丢脸,也说了这会让他失去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任。」
啪的一声高高响起。
威瑟福德伯爵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
爱德华忍住冲击,维持住原本的姿势。
「我一直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心,但你居然做出这种不知耻的——」
「不对!」
连恩扑上去抓住伯爵的手臂。
「这家伙没说那种话!他是有拜託我,我也拒绝了——」
「那为什么还要偷?」
「我只是想看一下!贵族大人的表长得怎么样嘛。」
威瑟福德伯爵眯起眼。而连恩碰上他那充满魄力的眼神便退缩了。
连恩认清谎话行不通,于是下定决心从实招来:
「我想知道十三年前的事,原本想用那个十字弓威胁你。要是你不说实话就把你重要的表射出去。啊,当然不是真的用表,我是要假装把表挂到箭上再射——」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落下了铁拳。头顶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里泛出泪光。
「干嘛啦?这是真的啊!」
「这是没两把刷子就想在黑暗中用十字弓的笨蛋应有的惩罚。」
「我又没用!」
「这是当然。」
连恩被他恐怖的眼神瞪住,察觉到万一自己真的把箭射出去,后果就不是拳头这么简单了。
爱德华微倾着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似地凝视着连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