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一抵达约克车站,月台上早就有郡警的警官队守在那里了。华生也在场。连恩他们差点被警官当成窃贼的同伙抓走,幸亏有华生替少年们担保,并巧妙地将话题带往不追究搭霸王车一事的方向。拜他所赐,少年们才得以被释放。
他们在火车上卸下了窃贼的面罩,让他露出真面目。无法轻易判别他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突出的只有一双像是猫头鹰一般,大大的浅黑色眼睛。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脸色也丝毫未变。
目送着铐上手铐的窃贼被警官带走后,连恩便转向威金斯。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如雷怒吼。
「连恩·麦坎!」
是华生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走向前,带着可怕的表情斥责连恩:
「有少年游击队的伙伴们帮你是你运气好,但也不能这么莽撞行事。真是的—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喔。」
「我们又没事,也抓到窃贼啦。」
「别再顶嘴了。我认同你出于正义感採取的行动,但你还是个孩子,要学会分辨事情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也有可以做和不该做的。就算结果对逮捕到窃贼有所贡献,你这次的危险举动也不值得称讚。」
连恩綳起脸来。虽然抓到窃贼仍旧让他感到自豪,但基于对华生的敬爱之意,也知道他是出于担心才会开口责备,于是渐渐开始感到歉疚。
接着连恩又注意到游击队的伙伴们样子怪怪的。明明抓到窃贼立下功劳,他们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威金斯带着沉痛的表情,而杰克迴避着他的视线,双胞胎也没精打采地垂着肩。
「由我来说。」
威金斯一脸严肃地开口,朝连恩踏出一步。
「冷静听我说。这是有关你父亲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像是要传达什么坏消息时,为了缓和一些冲击而有所顾虑的语气。
「我们发现了麦可,麦坎的尸体,他被埋在教会的墓园里。」
连恩獃獃地张大了嘴巴。传入耳里的话在脑中化为一串声音,失去了意义,所以他没办法马上理解威金斯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
「你在说什么?」
他听到有人慢吞吞地出声询问。当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时,心中的情感才一下子起了激烈反应。同时,他虽然理解威金斯所说的内容,却无法接受这摊在眼前的可怕事实。
「怎么回事啊?你说尸体……发生什么——」
「麦坎先生被杀了,头部有一处弹痕。」
连恩缓缓眨了眨眼,凝视着威金斯的脸,之后向左右转了转头,像是无法接受他说的事实一样地摇着头。
「——骗人。」
他一个个凝视着伙伴们的脸,试图寻求「谎言」。
最后,他抬头看向华生。他应该是刚刚才听到这个消息的,但他不仅接受了,还对连恩投以悲伤、同情的眼光。
——你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盲眼少女的细语,此刻突然浮上心头。
2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还活着的消息在安斯沃思城窃盗事件一周后发布,在伦敦下城也蔚为话题。
多数报纸大肆报导了伯爵夫人乖舛的命运。
十三年前被肯特开膛手杀害的是伯爵夫人的妹妹。她从爱尔兰的某个村子前来投靠姐姐,因体型特徵等等都与伯爵夫人如出一辙,在穿着伯爵夫人的旧衣出门散步时遭到袭击。
伯爵原本就知道夫人有位双胞胎妹妹,却不知道她妹妹就在附近。夫人养病时的宅邸佣人也没发觉她的存在。这也是因为夫人害怕伯爵家亲戚的批评,才将妹妹藏在废弃的旧猎场看守人小屋,再偷偷地送些衣服或食物过去。
由于遗体死状过于凄惨,让伯爵误将穿着与夫人相似的女性认作妻子,也因伯爵夫人不知去向,没有人可以轻易发现真相。
目睹妹妹死得如此凄惨,过大的冲击使伯爵夫人丧失了记忆,正旁徨不知所措时,受到一位旅行中的美国富孀帮助,于是以同行者的身分赴美。如今终于恢複记忆,并与威瑟福德伯爵再次相会了。甚至有某家报纸详实刊载了他们对那位好心妇人的採访内容。
同一时期也报导了借夏洛克,福尔摩斯之手取回被黑蔷薇大盗偷走的宝石的消息。虽然让窃贼逃脱,但据说他查出窃贼的藏匿处,并在宝石遭变卖前找了回来。「拂晓少女」已归还迪亚兹伍德侯爵家,蓝宝石戒指亦归还给梅多兹男爵家。
福尔摩斯谢绝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赏金。据说是因为让窃贼脱逃并非他的本意,他无法认同这令人失望的结果。侯爵发表将这笔钱捐给慈善事业的消息后,在社会上亦传为美谈。
这些报导在报纸版面上沸沸扬扬的同时,连恩正待在伦敦。
他仍无法接受麦可的死。这不只是因为打击太大,也因为安迪他们发现尸体后,事态又有了异常的发展。
威金斯在约克车站时说:
「发现尸体的是安迪和达妮埃拉。但是后来尸体好像就在安迪跑来通知我,达妮埃拉去叫警察的那段时间内消失了。」
儘管已过了十二月中旬,但从那之后就没人见过麦可,也没听说关于神父的消息。
包括十三年前的案子在内,安斯沃思城内事件的结果还是有很多地方让人想不通。连恩思索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因为不这么做就会一直想起麦可,令他忧心不已。
连恩本想在白教堂的租屋处等父亲回来,但威瑟福德伯爵不允许。他以麦可交给他的文件为凭,正式成为连恩的监护人,并依他的意思让连恩搬到位于帕丁顿的公寓去。那是伯爵名下的不动产之一,与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公寓一样是排屋样式。安斯沃思城的女管家斯特拉顿则被找来照料连恩的生活起居。
虽然伯爵夫妇想收养连恩,但他坚定地拒绝了。要他住在宅邸里,这种事他绝对不干。
「不管是父亲或母亲,早晚都打算收养你喔。」
爱德华这么对他说。此时是连恩搬到新家的第三天下午,因为是附家具的公寓,所以他搬过来的时候几乎没花什么工夫。
「告诉他们放弃吧。对了,你爸可是把我写给伙伴的侰全都烧掉了耶,害我被依芙损了一顿。」
「没办法,有人要取你性命,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住处。」
他这位贵族表兄挨着一只全身漆黑的西班牙猎犬,一起躺在暖炉旁的地毯上。他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连恩,一边摸着爱犬,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起近况:
「我并不是原谅父亲与母亲骗了我。只是,我知道他们以他们的方式努力过了。瓦伦泰说母亲爱我,想待在我身边,而父亲爱着母亲,也想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如此他们仍选择分开,这都是为了保护我而做的抉择,他们两人都很重视我。」
「我也这么觉得。」
连恩以有力的声音表示赞同。
爱德华忽然别开脸,要他坦然面对双亲的爱意似乎有些尴尬而难为情的样子。
「听说黑蔷薇会适度地吃掉人们的不幸。如果它现在还在我家的话,我倒希望它也能消除你的不幸。」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么非同小可的事,让连恩睁大了眼。
「欸,慢着。黑蔷薇不见了吗?难道被窃贼偷了?」
「是父亲让出去的,为了换回母亲和保护我。听说惟有一个人可以控制那群从芬尼亚兄弟会分支出来的疯子们所组成的秘密团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称他为『协调者』好了。那个人要求以『黑蔷薇』当报酬,当作他解决母亲牵涉其中的各种问题的代价。不仅要安抚将母亲视为背叛者的愚笨组织,以及更加愚蠢吵闹的亲戚,也要应付爱看热闹的社会大众。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少之又少。」
「那么报纸上的胡说八道也是那家伙的杰作罗?」
「对。」
连恩觉得不服。
「要是委託福尔摩斯先生就好了。」
「你崇拜的侦探并不是万能的。」
「才没那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爱德华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然后接着说: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我有点担心父亲委託的对象,他可能就是所谓现代的恶魔。约翰福音里也提到,这世界充斥着话语,伊甸园的夏娃也是受到蛇的话语欺骗,才会向禁忌的果实伸手。如果他连用语言操纵舆论的报纸都能掌控就太了不起了。」
「你怎么称讚起魔鬼了?」
「我没称讚他,只是给予评价。反正事情已经开始运作。协调者要求黑蔷薇,而父亲答应了,就是这样。」
连恩眉头一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一手握拳挥舞着,表达他完全不能接受。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不要紧,我对宝石没什么兴趣,也没有留恋。」
「真的?那为什么要偷红宝石和蓝宝石啊?」
「因为有必要,并不是我喜爱宝石的缘故,是原本想当作与父亲交涉的王牌,因为黑蔷薇大盗的犯案现场有留下我偷窃的证据。」
「不小心的吗?」
「不,不是。连恩,接下来的事只有瓦伦泰知道,我父母和凯蒂都不知情,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既然是秘密,我当然不会跟任何人说,但你为什么跟我说?因为知道我是你表弟吗?」
「血缘关係什么的就算了吧。除了你和萨默斯家之外的亲戚,全都此无能的饭桶还不如,我向你吐露秘密是因为当你是朋友。」
爱德华的微笑依旧高傲而美丽,只是现在看来已不觉得冰冷了。被盈满月光一般的澄澈光芒的眼神凝视,又听到如此信任的话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什么秘密啊?」
「是恋爱。」
「恋爱?」
连恩惊呼出声。到目前为止听到的儘是些他根本无法想像的事,本以为不会有比这更惊人的事了。他怀疑这是不是上流阶级特有的玩笑,但爱德华又淡然地接了下去:
「我今年夏天住在威瑟福德的宅邸时,曾多次前往母亲的坟墓——现在想想,沉眠其中的应该是第三代伯爵夫人,总之,就是前往我们一族的墓地。我便是在那里认识她的。在你开口询问以前,我要先声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面纱遮着脸,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长相,但她是个美丽的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得出来,那是习惯沐浴在讚赏之中,美丽而才华洋溢的贵妇身姿。」
接着爱德华又补充,这种事只要在宅邸内举办社交宴会的时候,从儿童房溜出去偷偷观察就知道了。
「听说她是在年轻时认识我母亲,进而成为朋友的。她知道我母亲的死讯之后悲伤得难以自拔。碰巧在那时候我正为奶妈的信困扰着,不知怎么地就向她倾诉了这件事,她也愿意跟我商量,于是我订定计画,决定用指纹设下陷阱。」
「指纹?那是什么?」
「手指上有细小的皱纹形成的纹路吧?」
连恩听他这么一说便端详起自己的手指,他一边盯着至今未曾留意过的纹路,一边听着爱德华的解说。
「手指上的纹路从人类出生后便不会改变,而且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身体特徵比鞋印更能确实识别个人身分。我在黑蔷薇的卡片上留下指纹,并将卡片留在宝石匣中。」
「为什么这么做?这不就像在说自己就是犯人吗?」
「这就是我的目的。她跟我说即使用黑蔷薇威胁父亲、从他那里问出真相,如果父亲拿回怀錶之后反悔的话就没意义了,所以我决定準备一个最具决定性的人质——製造伯爵家继承人的丑闻。虽然警方还没採用比对指纹辨识身分的技术,所以还没有法律上的依据,不过一旦被那些报社察觉肯定会引发丑闻。大家知道我採取这种行动的动机,就会再次激起他们对十三年前事件的好奇心,说不定经过再次调查就能真相大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威胁父亲所策划的。话虽如此,父亲如果是无辜的,我也不想让他多操心,若他能提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解释,我原本想瞒着他黑蔷薇大盗的事的。」
连恩的嘴巴一张一阖,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露出怜悯的眼神,指出真相。
「你被那女人骗了。」
「没错,我被骗了,不过没办法,她看起来无欲无求,也没开口要求偷来的宝石,所以两个宝石都由我保管。我藏在安斯沃思城的城墙基石下的小洞里。只不过在你们来城堡的那天晚上,就被福尔摩斯先生找到了呢。」
「那天晚上的光——」
「那时他已经知道我就是黑蔷薇大盗了,那个人真可怕。他和你在火车上谈到宝石应该藏在城堡的哪里对吧?他就是观察当时瓦伦泰的表情,推测出宝石的藏匿处,然后把宝石回收后交给我父亲。」
「福尔摩斯先生真厉害。」
虽然他讚歎着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然而黑蔷薇大盗的真相更让他惊讶。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这家伙很奇怪,没想到他怪到这种程度。
「你原本打算怎么办?要是逮到窃贼,让别人发现城堡内被偷的宝石是拂晓少女的话,他们可能就会调查你说的什么指纹喔。」
「瓦偷泰已有觉悟。他想一个人顶罪。製作那张卡片的就是瓦伦泰,卡片上的蔷薇也是他画的。他留下的指纹比较多,而且父亲也会认同他将被牺牲的事吧。」
「你也同意吗?」
「我相信你,但是万一你失败的话,我会採取必要的手段去救他,不管要我做什么,因为他是我的随从,我必须保护他。」
「总觉得,你说的『不管要我做什么』好恐怖。」
「那就别问了。」
爱德华微微一笑,话题回到他与神秘女子的关係上。
「她最初的目标恐怕就是黑蔷薇吧,或许她是协调者的伙伴。协调者将我捲入宝石小偷的案子,并用这件事来威胁父亲,同时给了他让母亲回来的希望。不管缺少哪一个条件,我父母亲都不会让出那颗宝石的。」
「为什么啊?与其拜託什么协调者,早一点安排你母亲回来不就好了。」
「我是这样想的——伯爵家的财产既是父亲的,却也不完全属于父亲。特别是传家之宝更关係到家族名声,亦是历史的一部分,不仅是在过去与现在,也必须传承到未来才行。当家者在拥有财产的同时也要负起责任。父亲与母亲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放弃传家之宝。」
爱德华凛然地诉说着,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骄傲。连恩不能理解,但明白身为伯爵家长男的他,原谅了双亲做出的选择,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爱德华缓缓起身,将何瑞修抱到膝上,像是凝视着狗儿般喃喃自语。
「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连恩这么问道,爱德华抬起脸慢慢眨了眨眼。他的脸在瞬间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神秘的表情重叠了。
「真相。」
3
隔天,连恩走访贝克街的侦探事务所。在玄关接待的女僕贝琪平时只要一看到他都会露骨地皱起眉,这天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她听说麦可的事了,但连恩完全不想讨论这件事,不管她说什么,听都不想听。他躲过贝琪充满同情的眼光,提出要求请她通报福尔摩斯,接着便听到二楼传来华生「上来吧。」的叫唤声。
连恩迅速穿过贝琪身旁上了楼梯。门在他敲门之前就开了,华生在房里招呼他进去。
福尔摩斯坐在暖炉边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
华生轻声开口道:
「关于你父亲——」
「我今天不是来讲那件事的!」
连恩迅速打断他,避谈这件事。他猜想福尔摩斯或许查出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强烈地想知道结果。这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动机之一。
但他一踏入房间,抬头看到华生脸色的瞬间,便理解事态毫无进展了。他不想听同情的话语,也不希望别人提及父亲的死并安慰他。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改平时机敏的表情看向他,用手势请他坐到长椅上。连恩慌慌张张地穿过房间坐下,又心急地快速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