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川端小百合不会说谎
「正树,早安。」
早上起床,走到客厅时,父亲正在喝咖啡。
「早安。」
父亲偷偷看我,彷彿催促我回应,我用自己也觉得冷淡的声音回应后,父亲看似满意地点个头,接着看向桌子。视线前方是没人动过的咖啡杯,大概是我的份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歇一口气,父亲倾倒咖啡杯,迅速喝完咖啡,喃喃自语「那,我也差不多该上班了」后,匆忙站起身。
一眼、也没看我。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冷淡说完,我也没送他出门。
听着大门关上的沉重声音,我含了一口咖啡。腻到黏在喉咙上的甜、微温,这温度对怕烫的我刚刚好。
压住海风吹塌的头髮,我慢慢在防波堤上前进。獃獃眺望右手边广阔的大海,闪闪发光的水面上,有小鱼跳来跳去。
到离家最近的车站,要走上三十分钟。
之所以不搭巴士,是因为我喜欢这种悠閑的氛围。
「唰唰」震响身体的海涛声,小型甲壳类沙沙走在消波块上,单手抱着钓竿悠閑打哈欠的大叔。在微湿海风吹拂下走在海边,无比舒适。
用力伸懒腰,大口深呼吸。接着抬头看天空,蔚蓝天空正中央,出现了方才还没有的乌云。
「咦?」
在我低语的同时,小水滴从天空落下。常听人说春天后母心,但竟然在这种时候……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我根本无暇在意。拿起书包当伞,全速往车站沖,但败给加剧的雨势,抵达车站时,我已经变成落汤鸡了。
拿手帕粗暴擦拭身体,我忍不住叹气。车站内人潮众多,喧嚣声不断,不只身穿西装的上班族,学生们也几乎都拿着伞。不知是不是多心,少数几只落汤鸡看起来都是糊涂虫。肯定和我一样,没看天气预报吧。
重新打起精神走进车内,在空位上坐下,等到「噗咻」这泄气声响起后,电车慢慢开动。
边感受引诱睡意的「叩咚叩咚」不规则震动,我拿出口袋中的手机。点开画面,待机画面上,大大显示着「父亲」。
FROM 父亲
正树,早安。我今天也会晚回家。昨天吃了你和沙耶加一起做的甜点,非常好吃,你真是厉害。今天似乎会下雨,别忘记带伞。带雨衣或许也不错,壁橱里有件新的,想用就拿去吧。那就这样。
边读信,我忍不住苦笑。如果早上口头告诉我,我现在就不会全身淋湿了。
在家里顶多打招呼的父亲,信中总是长篇大论。拿报告必要事项为借口,将一些没必要的话说个没完。每天早上的长文邮件,是我们远藤家,从我国二到现在,延续三年的坏习惯。
父亲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话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怕我。
正确来说,是害怕和我面对面说话。
——以及,害怕被我看穿谎言。
我,能看穿谎言。
从懂事起,就是这样。
超能力?魔法?还是所谓的第六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力量属于哪一种。总之,我可以判别他人的谎言。
但是,仅只如此。
或许有人觉得这力量很方便,但那是天大误会,因为我并不知道真相,只知道那句话并非真心话,而是谎言。仅仅知道真相以外无限多的谎言之一。
人的对话大半由谎言构成,很难知道唯一的真相。
「讨厌!全湿透了。我的妆全掉光了啦。」
「由衣子这样就很可爱了,完全没问题啦。」
现在,在旁边高声惊呼的高中女生双人组的对话,就全都是谎言。
首先,名为由衣子这个女生,她的妆几乎没有掉。本人也知道没掉妆,所以应该是用防水类的化妆品吧。而旁边那个褐发女生,也完全不觉得由衣子可爱。
这没什么值得惊讶。谎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际关係润滑剂,说谎的人几乎都没恶意。所以,即使我知道是谎言,也不会特别在意,更别说直接点出来。当成「就是这样」听过就算了才聪明。我很明白,真的很明白啦……
「明明就是小竹比较可爱。」
「才没这回事,明明就是由衣子比较受欢迎啊。」
目送直到最后都互相撒谎,看似感情要好走下电车的高中女生双人组离去后,我在心中暗骂。
——无聊。
根本没有真心,只为了讨好对方而说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不可以说谎」,无论是谁,孩提时代肯定都受过这教诲。明明是这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接受谎言了呢?
认定「说谎是恶」的幼年期结束后,迎接不说表面话就没办法顺利生活的少年期。用不诚心的台词夸奖对手,拿口是心非的玩笑话炒热气氛,要是不这样,就会被视为没有社交性,而被集团排挤。接着长大成人后,就会告诫小孩「说谎不知羞,长大当小偷」、「狼来了的小孩会被狼吃掉」。然后用同一张嘴,轻易说出圣诞老人,或威胁孩子如果不乖,就会有恶鬼找上门。
这是多么矛盾,多么不讲理的事情啊……
有恶意的谎言不用说,连敷衍了事撒的轻薄谎言,我都无比厌恶。
不管是怎样的理由,随意说谎的人都不能信任。
我边轻轻叹气,按下「R」按键后,手机擅自预测我要回什么内容。
我了解了。
选择出现在最上方的文章后,按下传送,把手机收回口袋。
如果父亲不是写邮件,而是直接向我提议「穿雨衣如何啊?」那我应该会笑着反驳「都高中生了,早不穿雨衣了啦」这样吧。夸奖我「甜点很好吃喔」,我肯定会苦笑回答「我都已经高中生了,真希望沙耶加别再把我卷进她的兴趣里了」。
但是,父亲不会对我说话,只是基于父亲的义务,寄送冗长邮件给我。
虽然父亲从事警察这拘谨的职业,他却是个骗子。所以,才会疏离能敏锐看穿谎言的我吧。
而我也无比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是个嘴上说着讨厌谎言,看穿他人的谎言后就会抱怨的乖张家伙,我自己却也没办法不说谎。我超级讨厌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了,父亲怎么还可能信任我。想要疏远我,也是理所当然。
「远藤同学,早安。」
我站在离学校最近的荣町站屋檐下,茫然看着「唰唰」下个不停的大雨,开口喊我的是川端。
二年四班,和我同班的女同学。川端是我在班上最要好的女生,雪白的肌肤衬托长黑直发,是个清纯的美女。
我和川端搭同班电车上学,所以常在车站巧遇。虽然没刻意互等,但一周会在人群中对上眼三、四次,然后一起从车站悠閑漫步到学校去。
「早安啊,川端。」
我如此回应后,川端睁大眼,直直盯着我看。
就算没说出口,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苦笑搔搔头:「我忘了带伞。」带着找借口的语调小声说完,川端淡淡扬唇笑着问我:
「一起撑吗?」
「可以吗?」
川端轻轻点头,走出验票口后,用力开伞。
「嗯,我的伞很大,两个人一起撑没问题。」
川端看着伞顶和我的头,稍微拿高一点。
头完全被伞覆盖,我们的脸染上与雨伞相同的红色。
「……我、来拿吧。」
有点客气地问完后,川端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把伞交给我。接下女孩儿花色的伞,我有点犹豫,还是朝川端靠近一步。虽然对她是否不喜欢感到不安,但川端一点也不在意,小声说了:「谢谢。」边看着她没有化妆却卷翘的睫毛尖端,我庆幸着好险是把红伞,可以不被人发现我脸红了。
近到几乎要碰到川端肩膀,我心神不宁也努力佯装镇定,比平常更加缓慢前进。
走出车站过马路后,就是前往学校的缓坡道。
道路两旁,四月初时盛开的樱花,也几乎全变成带叶樱花了。刚长出的嫩绿新叶,在雨中摇曳。
透过伞,看见大粒雨滴「啵、啵」打在伞上。舒适的震动透过伞骨传到手心,我紧紧握住伞柄。
「远藤同学,会累吗?这把伞又大又重,撑伞都会撑到手麻呢。」
「我没问题。」
川端的伞,确实比我平常使用的透明塑胶伞重上许多。单手拿着都快要可以练肌肉了,就在我像个老头说着「嘿咻」,重新拿好伞时,雨滴落在川端肩头。
「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地把伞往川端方向靠。
「你会弄湿啦。」
川端说着,又把伞推回来。
「我没差啦,反正本来就湿透了。」
当我强硬把伞倾倒时,水滴轻轻落在川端的长睫毛上,圆圆的雨滴闪闪发亮,非常漂亮。
「……眼睛上有水,咦?」
川端大概搞不清楚状况,僵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等等我。」
我立刻从口袋中掏出手帕,但手帕湿到让人傻眼。
「……对不起。」
川端睁大眼的瞬间,睫毛上的水滴直接流进她眼睛里。
「啊——」
川端发出失态的声音,低下头。揉揉眼睛后,突然停下手,肩膀接着轻轻颤抖。
「没事吧?」
水滴跑进她眼睛里了吧?如果我的手帕没有湿,就能替她擦掉了。思考着这种事情时,川端用力抬头。
带着满脸笑容。
脸颊染上淡淡樱粉,眼眶薄薄泛泪。
「远藤同学老是在重要时刻出糗呢。」
她呵呵笑着,毫不犹豫接过我的湿手帕,小声说了「谢谢」。
「远藤,干得好耶。」
落座后,坐我前面的西原转过身来看我。
他把正字标记的黑框眼镜往上推,得意笑着。
「……什么干得好?」
就算不用说也大概猜得到,但我故意回问。
「川、端。」
听到他故意一字一字拉长音的同时,换成有人从后面「砰」地拍上我的双肩。我转过头往后看,只见和西原一样一脸窃笑脸的下田站在那边。
「看到了喔,甜甜蜜蜜共撑一把伞上学啊?话说回来,你也终于有女朋友了啊~~我、可是一点、也不羡慕喔。」
迅速说完后,放在我肩上的手直接缠住我的脖子,慢慢加重力道。
「投降、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