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坐在防波堤上,看着大海发獃。
飘浮在空中的月亮,倒映在黑色水面上摇曳着,好像一颗平底锅上破掉的荷包蛋啊,我之所以这么想,大概是因为肚子饿了吧。一想完后,肚子就叫了,我立刻把超商买来的肉包往嘴里塞。
佐仓笔下的海洋,肯定就是这个青滨町的大海。
再怎么说,这里都是离学校最近的海滩,消波块的大小、沙滩的感觉,都和眼前这片大海一模一样。
佐仓也獃獃望着这片大海吗?
那时,她会有什么表情呢?我完全无从想像。
满脸笑容地拒绝我的请求后,佐仓满不在乎地说:「我原本想静静欣赏自己的画耶,都没兴緻了。」接着看着我,相当故意地叹气说:「啊~~真是的!肚子饿了啦。」从包包里拿出牛肉条,大口大口吃起来。接着直接说一句「再见」就离开。
现在想起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佐仓直言「绝对不说」的心情。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佐仓想隐瞒什么,但佐仓和小林之间的关係,似乎超越川端的想像。根本没打算对川端说的那件事,怎么可能轻易告诉毫无关係的我呢?
更何况,我从没想过关于小林的事。
听到她死的时候,我的情绪毫无变化。最先想到的是「小林是谁啊?」,接着,脑海浮现记忆中模糊的她,淡淡想着「那家伙死了啊?」。那与听见「期中考是什么时候啊?」「下午会下雨」这类日常生活资讯后,开始胡思乱想的感觉没有两样,连和其他同学一样,当成八卦看待的骚动心情也没有。简单说就是,与我无关。人迟早会死,只是这次死的是隔壁班的女同学而已。
知道是自杀后的心情依旧没有改变,既没哀叹她很可怜,也没去想说她为什么要寻死。
这样的家伙若开口说「想知道真相」,大概也没人想对他说吧?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边把手往上伸到极限,边喃喃自语。
川端拜託我的时候,我虽然傻眼也稍微有点期待。因为我想着,至今只带给我困扰的这个力量,或许可以发挥什么作用。
结果,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算我知道佐仓说谎,也没办法找出真相。
说到底,我的能力不过是如此而已。
「……妈妈。」
听着「沙沙」作响的海涛声,我忍不住低语。
我的母亲沉睡在这片大海中。
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母亲的骨灰,撒在她出生的故乡、和父亲之间回忆之地的这个青滨町的大海里。所以我只要看着这片大海,就会想起记忆中不存在的母亲。
「如果是妈妈,会怎么做?」
现在已成故人的母亲,是我唯一能商量这股力量的对象。除了父亲之外,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而且……这个力量原本就是从母亲身上继承而来。
我第一次看穿谎言——那之前也曾不知不觉中知道是谎言就是了——总之,认知自己能看穿谎言,是在念幼稚园前,四岁的生日。
「小正,生日快乐。」
我还记得在自家客厅里,祖母为我戴上用金色厚纸板做成的廉价圆锥帽,祝我生日快乐。戴着银色帽子的父亲坐在旁边,住乡下的祖母担心只有我和父亲两人会很寂寞,特地来替我庆生。
「里面有好东西唷。」
祖母满脸笑容,打开桌上白色盒子的盖子。
盒子里有个跟我的脸差不多大的大蛋糕,上面插着四根蜡烛。用鲜奶油和草莓装饰的蛋糕中央,有个用扁桃仁膏捏制、表情滑稽站在大球上摆姿势的小丑,旁边还装饰着一块写着「小正生日快乐」的椭圆形巧克力片。蛋糕侧面也用鲜奶油和草莓果酱画出小丑,是个精心製作的蛋糕。
年幼的模糊记忆,之所以清楚记得是四岁生日,全因为鲜明记住这个蛋糕的存在。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理由相当明显。
「好恐怖喔——!」
我对蛋糕上装饰的人偶,与画在侧面的小丑感到无比恐惧。看见画在惨白脸上的红色十字架,以及紫色嘴唇弯出来的笑容,让我害怕得直想逃。当时的我非常害怕小丑,某知名连锁店的人物广告播放时,我都会大哭大叫。所以看见蛋糕的瞬间,我也崩溃大哭。虽然喜欢蛋糕,但我更讨厌小丑。
原以为我会开心的祖母,看见我哭出来,立刻尴尬、慌张、不知所措地笑着说:
「那我们把这个收起来吧。还有其他蛋糕喔,你……等等喔。」
虽然人偶拿掉就好,但画在侧面的小丑没办法轻易弄掉,我想,祖母大概是想到附近的蛋糕店再买一个吧。
虽然只要让小孩忍耐一下,让他吃下去就没事了,但祖母当时就相当疼我,大概觉得起码在生日这天要尽情宠我吧,对此真是感激不尽啊。
「才没那种东西,明明就只有这个!」
「真的啦,真的有小正不会害怕的啦。」
「才没有——只有这个恐怖的。」
我根本听不进祖母的安抚,开始大吵大闹。现在回想起来,真的、真的很对不起祖母,我又哭又吵又闹,没多久就睡着了。
晚上醒来时,家人用小一号的巧克力蛋糕为我庆祝,还送我礼物。我记不得详情,但我想大家应该是为我盛大庆祝,然后度过一个开心的生日了吧。
在祖母鬆了一口气回家后,总是笑容迎人的父亲一脸正经地问我:
「正树,你能看清谎言吗?」
我不懂父亲在说什么,獃獃张口看他,父亲又再一次问我:
「你知道奶奶没有说真话吗?」
我理解父亲的问题后,又想起那个恐怖的小丑蛋糕,用力点头:
「我知道奶奶在说谎喔。」
为什么会知道,此时根本没想过这件事。
因为对我来说,「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是,此时是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认知。
我可以看穿谎言,可以分辨话中的真伪。
这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再烦人也不过的能力。
回想起祖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现在还会心痛。想狠狠斥责胡乱耍任性的年幼自己。
要是我没这种能力,就不会让祖母有那种表情了。
因为力量而后悔的经验不只有这一次,倒不如说,随着年龄增长,讨厌的回忆也越来越多。
小学时,和我很要好的泽田上足球课时笑着对我说:「远藤啊,你把球传过来就好了啊,我每次都觉得,你真的很逊耶。」当我发现这是他的真心话时,我非常失落;中学时,好不容易开始交往的初恋女友由衣,在圣诞节约会前夕,她告诉我:「我们家要一起庆祝圣诞,我不是要和其他男生去约会喔。」当明白她拒绝我的理由是谎言时,我哭了。
只要不知道,就能维持幸福。但是,能分辨话中真伪的我,既没办法当玩笑话笑过就忘,也没办法强迫自己相信。
「别担心,正树的妈妈也是一样。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知道,所以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打勾勾。」
认同我的能力后,父亲蹲下身,直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执起我的手,勾住我的小指用力摆荡,开心唱起勾手指的童谣。
父亲应该很明白吧。就算是派不上用场的小能力,被他人知道也会很麻烦。正因为父亲似乎知道母亲的能力,所以才会有自己的想法吧。
我直至今日,也努力遵守父亲的忠告。
四岁的我虽然年幼,也满腔热血地要守好和最爱父亲之间的约定。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想过要对其他人提起。
「妈妈也是一样。」父亲说这句话时表情无比温柔,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这是我和父亲的约定,重要的仅有这一点。
对当时的我来说,父亲就是全部。只要父亲理解我,只要我能遵守与父亲的约定,这就够了。那天的我,还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连我最爱的父亲也会开始迴避我。
* * *
隔天醒来时,父亲已经出门了,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取代早安。画面发光,出现「父亲」的文字。我边侧眼看着,换穿制服、喝掉咖啡。自己泡的咖啡太烫,根本没有办法马上喝。得出门的时间逼近,我只好加冰块,一口喝掉变稀的咖啡。
FROM 父亲
正树,你昨天似乎没有穿雨衣啊。今天是晴天,但雨天时雨衣很方便喔,请务必用看看。这么说来,再过几天就是妈妈的忌日了。当天也会请人开船载我们出海。我想着「希望天气能放晴」查了一下天气预报后,降雨机率是0%呢。那就这样。
了解了。
在电车叩咚叩咚的摇晃中,完成了今天的必做功课。按下传送键,把手机收到书包的瞬间,手机又再次震动。
……是父亲的回信吗?
我慌慌张张拿出手机确认,竟然是川端传讯给我。
FROM 川端小百合
远藤同学,你在第几号车?我可以去找你吗?
昨天晚上我传讯给她,但她没回信。我虽然有点后悔,应该要追上她而非逼问佐仓,但事情都过去了也无法挽回。我想到学校后再慢慢谈,因为这样,我还準备了伴手礼。
当然。我坐在三号车最前面的位置上。
回信后一阵子,川端从后面列车走了过来。
「川端,早安啊。」
我打招呼后,她不自在地微笑,在我身边坐下。
「早安。」
川端小声说完后,窥视着我的脸。
「……昨天很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你肯定吓一跳吧?」她后面又小声加了一句「而且我回家闷头就睡,也没回信」后,就尴尬地转过头去。
「没有关係,我才要道歉,之后我稍微缠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出来。」
「你替我和佐仓说话了啊?」
「嗯,我姑且向她宣战了。」
「宣战?」
「对,我说『你的谎言我全都看穿了!』这样。」
我模仿孩提时流行的名侦探口吻说出这句话,但川端连笑也不笑,不仅如此,还惊讶地睁大眼。
「……怎么了吗?」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啊?
我这样一问,川端腼腆地笑了笑,轻轻摇头。
「我没想到你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这是当然啊,我都说要帮你了。」
还準备了豪华三明治来拜託我的人,不就是川端吗?
我不解地歪头后,川端有点疑惑地问:
「那可是佐仓同学耶?一般人才不会说出和那个佐仓同学为敌的话。」
我知道川端想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来拜託我呢?」
如果这样想,「拜託」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吧。
「大概是类似咒语的东西吧。」
川端暧昧一笑后,才慢慢问我:
「远藤同学,为什么愿意和我当好朋友呢?」
「欸?」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那是,该怎么说呢,氛围?觉得我们应该会很合得来吧……而且朋友这东西,又不是非要有理由才能变朋友,是不知不觉就变朋友了。」
看着我语无伦次地说明,川端粲然一笑。
「大家都觉得我很难相处,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到现在我都只有美沙一个朋友。但是,那样也没关係。只要有一个无论什么事情都能互相理解的好朋友,这就够幸福了……但是,美沙死了,我变成孤单一人……然后啊,正好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我唯一的一个朋友,变成了你。如果你也愿意帮我,就算对手是那个佐仓同学,感觉我也可以变得强壮——所以,我其实并不希望你帮我做什么,应该说,就算你不直接做什么,只要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不期待我会有什么具体行动。
我在川端心中,似乎是个超级胆小鬼啊。
「……因为佐仓同学是好人啊。」
这句有所体认的话,是川端的真心话。
昨天,她明明说佐仓是个「绝世大骗子」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美沙的事情发生前,我也很喜欢她。你也是一样吧?所以我没想到你会对她说出那种话,吓了我一跳。」
我对佐仓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