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一大早就随着船只摇摆。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平常都只有祭拜而已,但今年是第十七次忌日,似乎是个重要的时间。加上恰巧周六,所以父亲租了一艘小船,计画要到撒下母亲骨灰的地点献花。
「好天气真是太棒了。」
父亲不输给「噗噗」作响的引擎大声说道。在那之后,只是静静看着大海的父亲,或许是在回忆亡妻吧。
几乎没有母亲记忆可以回忆的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埋完雄金拟花鲈,过一段时间后,川端问我:
「……佐仓同学说她杀了美沙,是真的吗?」
佐仓坦白的内容,是全面肯定川端主张的内容。但是,至此一概否认的佐仓在这个时间点承认也太奇怪了。川端也知道佐仓是个骗子,会怀疑她说出口的话,想向能判别谎言的我确认也是理所当然。
「——是,」
一段沉默后,我轻轻点头。
「那是佐仓的真心话。」
我说完后,川端仍旧一脸困惑地说:
「我明明想要把所有罪行推到佐仓同学身上啊……但当她真的这样说,我却无法相信。」
我感觉这句话中,不包含憎恨佐仓的意思。那是混杂惊讶与安心,有点鬆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天,把彷彿在做梦,有点发獃神游的川端送回家后,我思考着佐仓的事。
——杀了小林同学的人,是我。
佐仓那句话并非谎言。
但是……除此之外,她所说的全是谎言。
不管是裸体模特儿的事、新的画作、小林自杀的理由,全部都是佐仓创造出来的故事,她只是充满临场感地阐述而已。
即使如此,佐仓确实对小林之死抱有罪恶感。
甚至让她真心说出「我杀了她」这种话。
为什么佐仓会这么想,以及她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我完全不理解。但是,已经可以预料,不管我怎样拜託,她都不会对我说出真相。要想从佐仓口中问出真相,只能靠我揭穿她的谎言了。得要创造出佐仓不得不说的状况才行。
但是,我真能办到吗?
就算知道佐仓在说谎,要是她矇混过去就到此结束了。
或许从她的话中找出矛盾是个好方法,但她满嘴谎言啊。真话少到根本无法找出真相。
川端主张是佐仓杀了人;佐仓画的大海画作;和美术社成员间的互动;以及,佐仓的谎言……不管怎么想都只让脑袋越来越混乱。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
「正树,到了喔。」
父亲喊我,我才回过神。
船不知何时停下来了。引擎声停止,头上传来海鸥「欧欧」叫声,我探出身体探看大海,那是看不见底的深蓝色。我还是第一次离岸边这么远,感觉有点恐怖。
十七年前,父亲就是在这与母亲道别。
「拿去,把这个撒下去吧。」
父亲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把其中一个交给我。打开盖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瓣。眼角看着困惑的我,父亲如喂锦鲤般,毫不迟疑地将花瓣撒进大海。我边看着随风飘落海面上的花瓣边模仿父亲,用力撒出花瓣。红、粉红、黄,鲜艳的花瓣在蓝色大海上漂蕩,这幅光景非常美丽,华丽到与其说是追悼,更像是在庆贺。
撒完全部的花瓣后,一往旁边看,只见父亲正倾倒水壶,把里面的黑色液体潺潺往海里倒。液体才接触水面,立刻融入海水消失。这一点异物,立刻就会被巨大的海洋吞噬吧。
「要喝吗?」
大概是发现我的视线,父亲朝我递出水壶。往水壶里看,残留底部少许的液体,散发出咖啡的香气。我接过水壶,一口气喝光剩不多的咖啡。甜腻地缠在喉头,不烫舌的温咖啡,是我喜欢的咖啡。
「可以把这种东西倒进海里吗?」
「没问题吧。满满砂糖的温咖啡,妈妈很喜欢。若不是这种时候,也没办法给她喝啊。」
我不禁露出笑容,一直都不知道,我对咖啡的喜好似乎和母亲相似。
看着大海的父亲,表情温柔到惊人,明确传达出,他到现在都深深爱着十七年前过世的母亲。以前常常见到他这个表情,大概是没有称得上对话的对话一段时间了,这令我无比怀念。
「……爸爸,你喜欢妈妈什么地方啊?」
会这样问,大概是因为我想川端和佐仓的事想破头,想要找个悠閑又和平的话题吧。但是,至今连日常对话都避开的人,突然提出这种深入的问题,总觉得有点尴尬。看着父亲的表情,让我错觉回到过去,才不小心脱口而出,我或许失败了。
「啊,对不起,突然问这个。」
我苦笑着圆场,但父亲毫不在意,说着「这个嘛」,手托下巴开始思考。
「和她在一起,能够放鬆吧。」
过一会儿,父亲说出这句话,咧嘴一笑,又再次把视线拉回大海,接着静静闭上眼。
我也模仿父亲默祷,脑海浮现过去在录影带上看见的母亲身影。
「那么,我们回去吧。」
一段沉默后,父亲这样说着,对驾驶座上的驾船伯伯说:「已经好了,请出发吧。」嘈杂的引擎声「噗噗」响起,小船用力开动。看着切分大海前进的样子,我再次对父亲说:
「——和妈妈在一起可以放鬆,感觉好厉害喔。」
母亲和我一样能看穿谎言。和这样的她一起生活,别说放鬆了,应该无比紧张吧。因为,完全无法伪装自己啊。
「才没那回事,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最放鬆。」
我侧眼看着若无其事如此说话的父亲,想起了川端。
前几天,我对川端坦白自己的力量,是为了表明绝对要帮她的决心,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个大胆的行动啊。说谎绝对会被看穿,这对对方来说,是多么大的压力啊。就算被闪躲也是无可奈何,所以至今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川端是个不说谎的女生,所以没这层困扰,即使如此,还是可能会觉得噁心而迴避我啊。
真亏母亲愿意对父亲坦白自己的力量呢。
父亲和川端不同,不是不说谎的人,反而是……
思考至此,父亲说了一句:
「爸爸,是个骗子啊。」
没错,父亲常常说谎。因为知道会被我看穿,所以很少对我说谎,但他却常常对身边的大人说谎。名为社交辞令的谎言、炒热气氛的谎言、不愿伤及对方的谎言。其中没有恶意,所以,我一点也不讨厌父亲的谎言。没错,当时,我对谎言没有任何厌恶感。
不管怎样,要对满口谎言的父亲坦白自己能看穿谎言,应该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接受这个力量,还说出「能放鬆」的父亲的心情,我完全无法理解。
「从某种角度来想,骗子是爸爸个性的一部分了,就算想改变也无法改变,已经根深蒂固了。」
父亲难为情地搔搔头,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没打算说谎言是好东西。但是,爸爸不会为了骗人而说谎。是因为不想让对方难过、想让对方开心,不小心就说谎了。所以,至少不是让身边人讨厌的人。但是,谎言说多了,自己的心也会变得不安定。因为说出和心意相反的话,这也是当然……遇见妈妈那时的爸爸,除了家人以外,没办法表露真正的自己,拚命要稳住自己不安定的心——所以,妈妈对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谎言时,『在她面前可以不需要说谎啊』,我鬆了一口气。」
父亲眯起眼睛,相当怀念说着。
我看着这样的父亲,恍然大悟。
一直以为被别人知道后会被疏远的这个力量,竟然有人正面接纳了,吓我一大跳。
但连这样的父亲,现在肯定也觉得我的力量很恐怖。我和父亲之间演变成无法轻鬆对话的关係,都是这个力量的缘故准没错。
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有这种埋怨吧,父亲表情温柔到吓人地对我笑着说:
「人这种动物,看似坚强,其实很脆弱。没办法一直绷紧神经生活。需要一个能坦露真实的自己,放鬆一下的地方。只要和妈妈在一起,爸爸就可以当真正的自己。」
「那,妈妈离开的现在,你很辛苦吧。」
「没事,只要想到妈妈,我随时都可以找回真实的自己,而且现在,我有正树啊。」
和满脸笑容的父亲对上眼,我不禁困惑。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我和父亲间几乎没有对话。不需要小心翼翼说些根本非真心的话,嗯,这种关係说是真实不伪,也是真实不伪啦……
此时突然浮上心头的,是佐仓说的话。
——能毫不介意让对方看见自己的不开心,是因为打从心底相信对方啊。
听她那么说之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在父亲面前完全没有伪装。
一切都很平凡的我,也有着和人同等的自尊心。希望儘可能让别人觉得好,不希望被讨厌、希望被喜欢。所以才没办法和母亲、川端一样,完全不说谎。但令人惊讶的是,我在父亲面前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根本不知道我和父亲关係的佐仓理所当然地指出这点,让我相当不甘心,而且,我在那之后思考了无数次,无比想证明这不是「相信」这类漂亮的情绪。
结果,我找出来的答案,我之所以能在父亲面前毫无伪装,是因为有着,就算他再怕我、再疏远我,我和父亲不管到哪都是家人的想法。
而让我和父亲成为家人的,是母亲。是爱父亲、爱我的母亲。只要我是她的孩子,父亲就绝对、绝对不会抛弃我。
而父亲也相同,知道我绝对不会抛弃父亲。不管我们关係怎样改变,父亲都是我的父亲,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这肯定是身为家人的最低条件。
佐仓应该也是这样吧?
为什么她连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也得要伪装自己呢?
她真的有能让她坦露真实自己的地方吗?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无论何时,在任何人面前都伪装自己,他会变成怎样?」
我一问,父亲乾脆回答我:
「没有人可以一直伪装自己。不是过去曾有让他信赖的人,就是他在独处的时候才能放鬆吧。埋首兴趣之类的时光,也是能当个真实自我的时间啊。」
佐仓的兴趣……这么说来,就是画画啰?
我想起佐仓开心画素描的身影。
我对绘画不熟悉,但知道她的画相当棒。
佐仓的画,有着吸引人心的什么东西。
蝴蝶翩翩飞舞的海岸线;以大海为背景,燃烧着斗志伫立的女孩;站在带叶樱花上,吹响小喇叭的高中女生。
她的画作魅力,是在哪里呢?
是明明相当美丽,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出现的风景,却有着无比现实的地方吗?
思考至此,我产生小小的怪异感,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感受鱼刺哽在喉咙的噁心感觉,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怪异感——在此时,父亲探头看着我的脸:
「如果没有能展露真心的对象,那他可能连自己都不明了自己了吧——正树的周遭有这样的人吗?你的朋友吗?」
朋友。
听见父亲吐出的单字,我忍不住大吃一惊。
佐仓是我的朋友吗?
两人第一次单独对话时,我直言我讨厌她,那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但是,在旧体育馆后侧,埋在杂草堆中相处的时光,肯定拉近我们的距离。
我稍微犹豫后,轻轻点头:
「……嗯。」
佐仓虽然在教室里展现完美演技,但和我独处时意外地少根筋,满是漏洞。上一秒才用着娇媚的语气说话,下一秒就摆出大剌剌的老大姐态度,偶尔也会露出让我怀疑我看错的孩子气的一面。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佐仓,或许每个都不是。
但是,确实有些瞬间,令我觉得窥见真正的佐仓。
举例来说,吃着点心时毫无防备的表情,彼此说玩笑话时露出的笑容,还有她在素描本上滑动铅笔时的认真眼神等等。
虽然知道她是超越我想像的好家伙,但我还不知道真正的佐仓到底是怎样的人。或许,连佐仓本人也不知道吧。
如此一想的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第一次靠近佐仓一点。
「正树的话,可以帮上那孩子喔。」
父亲大概察觉了什么,柔软一笑。
我想帮的人不是佐仓而是川端,那个与母亲相似,不说谎的川端。如果为了帮川端,爱说谎的佐仓会怎样都与我无关。
原本是这样想的啊……
「我能办到吗?」
我现在,好想要帮佐仓。
如果只是为了川端想,就继续让佐仓当演员就好了。
川端既能摆脱罪恶感,也可能因为找到憎恨对象,而涌出活力。所以不需要继续追求真相了。
但我想,找出小林死亡的真相,从佐仓口中问出真相,或许不是帮忙川端,而是能帮上佐仓。
虽然不如在教室中,但佐仓在我身边还是很紧绷,这让我有点不甘心,我想为佐仓创造出可以放鬆的地方。
只是隐约想着的想法,此时第一次变得清晰明了。
「噗噗」巨响后,船在港边停下。
「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