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你在干嘛?」
几天后的午休,我一如往常前往海研的社团教室时,川端正把东西往纸箱收。
「收拾。因为海研要废社了,这个房间周末就要还给学校了。」
我獃獃看着俐落收拾的川端问:
「……为什么?」
「因为美沙不在了,社员只剩我一个。其实到目前为止都还能留存比较奇怪啦。老师说要给新的社团使用,要我把私人物品收一收。」
虽然川端语气平淡,但她不可能不悲伤。再怎么说,这房间都充满了川端与小林的回忆。
「那我加入,这样就不会废社了吧?」
「我已经办好废社手续了。」
我立刻提议,但川端不舍地笑,又再次着手收拾。
「鱼要怎么办?」
「我会带回家。这些孩子是美沙留下来的重要遗物,我会负起责任养好它们。」
我看着川端视线前方的水族箱,突然发现,这整个房间,是个如水族箱的空间。
古老、堆满灰尘的小房间。
但是,是呈现青春瞬间的完美空间。
「咦?」
我忍不住惊呼,是因为发现了水族箱里的一只鱼。
「……这只鱼,不是死掉了吗?」
霓虹粉的金拟花鲈。鱼群中唯一一只雄鱼,前几天死掉了。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从水中捞起来时,鳞片滑溜的感觉,以及埋在中庭时土地湿润的气味。
「啊,别只鱼会变成雄鱼啦。」
「别只鱼?」
川端简单回应后,我忍不住反问。
「嗯,美沙告诉我的,金拟花鲈会转变性别。鱼群中体型最大的雌鱼,也就是最适合当雄鱼的个体,会转变成雄鱼。」
川端这样说着,指着玻璃另一端,前几天还是雌鱼的粉红色鱼。
雌鱼会变成雄鱼的鱼。
昨天,佐仓对我说,小林对川端的心意是恋爱感情。
——而且说起来,不管她再怎样为了川端同学而行动,川端同学都不会爱上美沙啊。
小林是用怎样的想法养这些鱼的啊?
边看着从墙上拿下来,放在桌上的金拟花鲈的画,我有种胸口被紧紧抓住的感觉。
我觉得只能在有限空间游泳的金拟花鲈很拘束,但可以自由转变性别,可以恋爱的金拟花鲈,或许是小林最期待的姿态吧。
「啊,你要喝咖啡吧?」
在我沉默时,川端这才想起来般如此说,到流理台旁开始煮水。电水壶「噗咕噗咕」的声音,和即溶咖啡的焦香气味,已经变成我熟悉的东西了。
「请用,虽然还很烫。」
「谢谢。」
川端把自己喝的黑咖啡,和给我的甜咖啡放在桌上,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
距佐仓到这间房间来后已过数日,川端已经完全打起精神来了。虽然不知道她对佐仓说的话相信到哪种程度,但她已不谈论小林之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对坦白自己具有责任、饰演坏人角色的佐仓有什么想法。
「我们在这边吃午餐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呢。」
这个房间不能用后,我和川端也不会再一起吃午餐了吧?明白这件事后,我稍微有点感伤。川端也明白吧?小声说了「是啊」露出不舍笑容。
在哀伤、平稳的气氛中,只有啜饮咖啡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前几天从佐仓口中听见的真相,是超越我想像的痛苦事情。
我到现在还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把残酷的真相告诉川端。
得在不能用这个房间前决定才行。
川端开朗的声音,打破这压迫心胸的沉默。
「——远藤同学,虽然很突然,但是我要变成小林小百合了。」
「小林?」
我回问,川端笑眯眼:
「我决定要当小林家的养女了。美沙走了之后,美沙的爸妈很寂寞。从我有记忆起,实际上养大我的是他们两位,我知道他们比亲生母亲更加爱我。所以,就决定了乾脆就此变成真正的家人吧。」
身为知道川端母亲真相的人,我当然大为赞成,但还真亏至今对母亲那般固执的川端做了这个决定呢。
大概是读出我的心思,川端苦笑:
「我和妈妈一直联络不上……到目前为止,我怎样都希望想着她很爱我,所以一直攀着她。就算不太能见面、她对我态度冷淡,我都一直告诉自己,过去的事件是她爱我的证明。但因为这次的事情,我终于看开了。真心为我所想的人,是小林家的家人。」
「嗯。」
我只如此回应,回以笑容,努力开朗地说:
「——那么,以后就不能再叫你川端了呢。」
我一笑,川端紧盯着我,小声说: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小百合。」
「欸?」
我忍不住回问,川端害臊地说:
「小百合。」
「……小百合。」
一说出口,感觉害臊起来,我碎碎念着「我会想想该怎么叫」之后,从川端身上别开视线。看见我这样,川端「呵呵」轻笑出声。
「这么说来,」
我之所以大声起头,只是想要转换话题,却没办法马上想出再来要说什么。
今后,我们两人再也没有能单独坦承对话的机会了。
一这么想,我有件无论如何都想要问的事情。
「……那个啊,川端啊……你为什么不说谎呢?」
不说谎的理由,是因为讨厌谎言。
知道母亲的事情后,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川端应该也有她自己不说谎的理由。
「这个嘛,这是因为,」
川端有点含糊其词后,才慢慢回答: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我先前也说过……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有时候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因此,希望自己能更清楚,所以才决定别说谎。另一个理由是,」
川端暂停说话,寂寞地笑了:
「关于小时候的事情,我只记得一句话。那就是『绝对别说出违背你真心的话』。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记忆,我想要好好珍惜,所以决定听从这句话。」
简单来说,就是「别说谎」。
其他记忆都消失了,却只记得这句话,应该是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吧。
「谁对你说的呢?」
「……继父。」
川端小声说完后,慌张加以解释:
「当然,我知道继父是虐待我的坏人。但是,留在我心中这句话的声音无比温柔,让我觉得,他应该有稍微爱我一点吧。很笨就是了。」
川端越说越小声,说完后难为情苦笑。
我知道。
川端的继父,不是稍微而已,而是打从心里爱着她。
就算没有血缘关係,也认为她是珍爱的女儿。
也知道他努力保护她远离母亲暴力,甚至因而死亡。
但是,当事人的川端不知道。
「你那可以看穿谎言的力量……我也好想要。」
话题突然带到自己身上,我稍微有点惊慌。
「欸?」
「我想要知道真正的事情。继父是不是真的多少有点爱我、母亲是不是真心想和我一起住、美沙到底是为了什么写下那封信……她现在都走了,现在才想这种事情也太迟了。」
川端寂寞一笑后,慢慢继续说:
「欸,远藤同学,我啊,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美沙是自杀的啊。」
「佐仓所说的话……」
她怀疑佐仓的坦白,以及说佐仓没说谎的我的话吗?
当我想要开口解释时,川端像要阻止我说话般说着:
「我不是不相信佐仓同学和你,那时候,佐仓同学的表情相当认真。但是我……」
川端停下说到一半的话,问我: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拜託你的事情吗?」
「啊,我记得。」
我也很惊讶,那天至今甚至还没经过一个月。那时,对着脑海满是粉红泡泡,想着该不会是要被告白的我,川端这么说了。
「你说『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出杀了小林美沙的兇手』。」
「嗯,然后我也说了『美沙不可能会自杀』。」
我回想起当时紧张的气氛,点点头。
「我现在还是这样想。虽然知道矛盾,但这没有道理,而是我从心底相信,相信美沙不可能自杀。」
「欸?」
也就是说,川端现在还是觉得,小林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被谁杀了吗?
兇手的意思,不是要找出逼小林自杀的人,而是真的有「物理性杀了小林的人」吗?
「……美沙对我说过,她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川端看着我的眼,强而有力地说。
「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所以,偶尔会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不安得不得了,找美沙商量后,美沙对我说:『就算小百合不记得,我也会记得,所以别担心。』……美沙对我说了好几次,我不知道的我的回忆。也曾把那时的风景画成插画送给我,我有一次笑她也太差劲了吧,她就认真起来,跑去加入美术社。」
川端细眯着眼睛,相当怀念说着。
「我问她『将来,如果和美沙分离后,我的过去就会消失了吗?』美沙说:『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放心吧。』然后紧紧抱住我……但美沙却抛下我一个,我根本无法相信。而且还是留下『请别悲伤』这种话之后去自杀。」
——这次这件事,全是依我的意志行动。想恨我也没有关係,但是,请别悲伤。
小林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如果川端所言不假,那这段话太残酷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低下头后,突然惊觉。
等等喔?
心里有着最基本的疑问。
这,真的是遗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