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铸造金属器材,大多会想到塞满木材火炭的高大石炉,然后是一群挥汗工作的壮汉。不过这是铁器或玻璃坊的情况,铅器不至于那么辛苦。临时工坊里急造的炉,也和想像中麵包炉那种造型不同,像是无盖的石棺,跟烤全猪用的差不多。
事事好奇的缪里,把炉上的坩埚,和炉子风口处用牛膀胱做的鼓风都仔细看了一遍,还向工匠们请教用法。
在这所临时工坊,她总算是解开了绳子,但还是再三命令我一定要待在她视线範围里。
因此,每当她看着铅块在炉上坩埚里熔化,鼓风吹出大量火星而转向我,发亮的脸上全写着「有没有看到!」时,我总会怀疑她叫我不準走远到底有多认真。
另一方面,曾遭教会通缉的前工匠强,以及在他指挥下干活的工匠们工作得很顺利,很快就开始试铸印刷所需的铅字。他们将铅水注入平时雕金琢银的精雕工匠刻出的铸模,再把成品修整乾净。这第一字即是圣经的第一字,强检查过后,慎重其事地沾上墨水。
铅字在工坊所有人的注视中按上纸面,捺出一个丑丑的字。我很清楚这其中没有一丁点的魔法,就只有一个令人感到新时代就要来临的现象。
「大哥哥大哥哥,我的字还比较好看吧?」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在我耳边偷偷这么说。
见到印刷的準备工作如此具体地开始后,我在校阅圣经译本上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毕竟任何一个错误,都会被忠实记录下来,複製无数遍。
另外对缪里来说,儘管对字样颇有微词,目睹前所未有的技术诞生,似乎仍对她造成不小的刺激。之前骑枪术比赛的盛况,与骑士们对话而听来的故事,再加上无畏于触怒天神的神秘技术,让她忍不住动手写起一篇浩大的冒险故事。
然而兄妹俩都在巴在桌前,全神贯注于手上工作,自然就不会去互相提醒不要太过投入。这真是一大失误,我甚至忘了我和缪里是留下来顾修道院的。比赛过后,各主办人都去劳兹本处理各项事宜了。
两王子不合已是全国皆知的事实,如今前嫌尽释,国王要为这件大喜之事办一场公开大宴昭告海内外,海兰也要到劳兹本协助筹办。未来的修道院长克拉克由于立场使然,也必须参与。
从教廷带来圣经印刷计画的少年迦南,见到强热血沸腾地致力于复活一度遭封禁的印刷术,原以为不可能的计画眼看就要实现,便要赶回老巢教廷图书馆通知同伴这个好消息。现在人应该在船上了。
书商鲁•罗瓦要趁来观赛的贵族还没离开劳兹本谈生意,顺便替我们打听新大陆的消息。
鹫之化身夏珑在赛后迅速完成善后工作,随即为了筹措在修道院设置临时工坊、修缮建筑、工匠寝食所需等各式各样极大量的物资与人力,同样前往劳兹本,向承包商伊弗下订单去了。
结果就是,在实务上帮不上什么忙的神学书獃子,以及在外挥剑时想到题材就得意洋洋记录下来的少女,要留在临时工坊兼修道院预址看门。
过了许多天,夏珑回来了。从她的表情,我发现我们比想像中更不适合看门。
「……总之,你们先梳洗一下吧。」
我们一开门迎接,率领一大排满载货车,自己揹的东西也多得像旅行商人的她,劈头便立刻这么说。
我看看身边的缪里,她脸上的确是墨痕斑斑。她也歪起头,鼻子贴着我腹侧闻一闻,很没礼貌地用力捏起了鼻子。要是我会臭,老爱紧抱我睡觉的缪里也要负一半责任才对。
「饭都有吃吗?」
我看着缪里一溜烟往水井跑,自己也唏嘘地準备跟上时,夏珑不敢恭维地问。
「……应该……有吧?」
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吃过些什么。
夏珑叹口气,往水井抬抬下巴。
「我先前有去工坊看状况,那些工匠跟你们差不多,专心到什么都忘了……去跟他们说一声吧,我去煮点吃的。」
被干练的夏珑训话,我也只能弯腰低头,乖乖照办。
夏珑乍看之下不太亲切,对待孤儿却是呵护有加,又很会照顾人。大概是事先料想到会有这种事了吧,她从劳兹本的孤儿院带了几个孩子过来,指挥他们进行多人用餐的伙食準备。那老练的模样,好比修道院里的顶樑柱修女。
我和缪里用工匠们刚挖的水井沖完水时,广场已经变得像露天厨房一样。
「哈哈哈,大家都是满嘴毛。」
见到在工坊为印刷圣经忙碌的工匠们和我们没两样,惹得缪里哈哈大笑。这些活像山贼的工匠们都好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个个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哥都不太会长鬍子耶。」
我只要一阵子不打理,多少还是会长一些,不过缪里从以前就很想看我变成大鬍子的样子。之前拿小刀出来剔,还嚷嚷着嫌我怎么不把握机会留长一点。
「其实我也有点憧憬捻鬍鬚沉思的形象啦。」
可是看她乐得说:「留长以后要给我绑辫子喔。」我就不想留了。
慧黠的夏珑在劳兹本买了大量麵包回来,将大锅架到熔铅的炉上,豪迈地弄了锅蒜炒羊肉夹麵包吃。用重口味的食物填饱肚子,再喝些许葡萄酒润润喉后,身体忽然没了力气。这让我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累了,而缪里早就在大厅角落躺平,跟工匠们睡了一地。
「我们家克拉克就够邋遢的了,结果你也是丢着不管就会搞到皮包骨饿死路边吗?」
容易废寝忘食的毛病被夏珑这么一酸,我也只有缩脖子的份。
「真的很丢人……妳能这么快回来真是太好了。」
夏珑望着孩子们收拾厨具,哼一声回答:
「什么举世闻名的黎明枢机嘛,还不是要人把屎把尿的小孩子。」
目送三个孩子合力搬走蒜炒羊肉的大锅后,夏珑才终于转向我。
「在劳兹本那里,都把你传得跟救世主一样了。」
夏珑笑得很贼,看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这倒是不难想像。
「还说什么针锋相对的王子能和解,是因为黎明枢机接下神的意旨,用骑枪术比赛修复他们的关係。」
那愉快的笑法使我深深叹息。
「妳也知道那只是说得好听吧……事实上我怕缪里因为我被绑架而气疯,冲去咬克里凡多王子的喉咙,拚命想出来的结果。」
绑架只是误会,克里凡多王子并不是坏人。我绞尽脑汁不是为了自己,是保护王子不被龇牙咧嘴,準备把犯人大卸八块的缪里伤害。
然而人们不知道这些事,对外公开的只有原本谣传不惜造反夺取王位的二王子,与王位继承人大王子,透过骑枪术比赛握手言和的事实。而大家都认为,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蹟。
我当然不曾宣称任何功劳,王子他们也没提过,不过赛场贵宾席上是由海兰作两位王子的中间人,民众便认为黎明枢机是背后的推手。
「海兰不是说你最好别出现在和解宴会上吗?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是人家知道你在劳兹本,肯定被满城的人追着跑,挤成烂抹布一条。」
夏珑笑得好开心,我听得好没力。我是抱着匡正教会弊端,将乱世导回神之教诲的雄心壮志离开纽希拉没错,可是一天比一天大的名气,实在压得我喘不过气。
迦南甚至问我要不要成为圣人,差点吓死我。现在就这样了,要是成为圣人,我恐怕会永无宁日。
为之郁闷时,夏珑忽然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然后就离开大厅,从堆在外头的大量货物中提一口装得下缪里的大皮袋回来。
袋子虽大,她提得倒是很轻鬆。看了里头,我也就明白了,但也有不明之处。
「这是书信?怎么这么多?」
就算是容易操心的海兰写信给我,这也未免太多,再说它们都弄得挺漂亮的。
「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么高的名声,不过那条笨狗还要夸张得多喔。」
夏珑用下巴比了比缩成一团睡觉的缪里。
我随手从袋里取出一卷。纸是高级羊皮纸,以马鬃束起,还捺了鲜红的家纹蜡封,好不气派。
「这全都是给那条笨狗求婚的。」
「咦!」
惊愕与不敢相信的嗤笑,在咽喉深处搅成怪异的呻吟。
「人家都夸她是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圣女呢。从赛场上远远地抬头看主宾席,大概真的是那种感觉吧。」
缪里穿的的确是修女的衣服,不说话就完全是圣女的形象。
但不知该说「可是」还是「正因如此」,圣女形象的她兴奋到站上栅栏猛挥双手,似乎拨动了诸多骑士的心弦。
「……可是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海兰也为该不该交给你苦恼了很久,可是总不能说丢就丢。比起怎么在宴会上让大家看见两位王子的关係恢複得多好这种关係到国家命运的大事,这还让她更头痛呢。」
我眼前浮现出平时就忙碌得很的海兰为琐事抱头苦思的样子。
替崇礼尚义的主人祈求保佑后,我将手里的信放回袋子。
「我都被叫成黎明枢机了,人家当她是笑得像太阳的圣女也不为过吧。」
见我放弃挣扎,夏珑又乐得笑起来。
「但愿这能让她多少意识到自己已是适婚年龄,可以端庄一点。」
「不可能的啦。」
夏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的同时缪里翻了个身,伸长的腿压得底下工匠呻吟起来。
「既然有那么多人在抢,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和那个野丫头旗鼓相当,能给她幸福的。」
骑枪术比赛没过多久就这么多人了,未来肯定不停有人来信求婚。
「如果你是真的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平时缪里和夏珑老爱臭鸡笨狗互骂,却也因此成了冤家。我当然知道夏珑的话和笑容是什么意思。
缪里在我手上绑绳子除了开玩笑,也表示在我遭绑这段期间她有多么担心我。
「对了,印刷的事顺利吗?」
大概是羊皮纸用焚香熏过吧,大量情书的香甜气味沖得夏珑不耐烦地束起袋口,并这么问。
「实验很成功。我会把确定无误的译文照顺序交给工坊製作铅字,等铅字够了,就会开始正式试印。」
「嗯,这样啊……」
怪了,夏珑表情不怎么高兴。用铅字複製大量文书的技术虽然方便,但教会也知道它十分危险,甚至要封禁起来。
然而夏珑应该是属于中立立场才对呀?接着,这位干练的前徵税员如是说:
「在採购材料上会有点问题。」
我以眼神表示不解,而她的脸色透露出在劳兹本连日奔走的疲惫。
「你不是从圣经的页数,告诉我预估的纸墨分量了吗?」
请夏珑订的材料,是我和强讨论出的粗略最低需求。
「金额太大了吗?」
採购材料出问题,我自然先往这想。最近我们遭遇的阻碍,十之八九都是资金问题。
光是祈祷,也不会让记载神语的圣经多一本出来。
「这倒是没问题。骑枪术比赛让那个黑心商人伊弗赚饱了荷包,捐款也让海兰可以鬆鬆裤腰带了。」
比赛盛大成那样,凭伊弗的手腕肯定能大赚特赚。
听见经常自掏腰包的海兰有笔捐款收入,我也为她鬆口气。
「但现在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夏天愈来愈近,是一年中最有活力的时期。商人的生意会跟着愈来愈旺,契约和交易记录需要用到非常多的纸。伊弗跟我说,你要的数量就算请全国纸坊来做都做不出来。」
伊弗曾是王国贵族,交游广阔。既然她这样说,那就是这么回事吧。为寻找强而探访各处纸坊时,也看得出他们纸源并不充足。
而且要用在新式印刷的纸量,和过去的誊写用量不是同一个层级,一时之间当然拿不出来。
「所以……?」
夏珑叹息回答:
「是可以跟大陆那边的商行买买看,但缺纸的事走到哪里都一样。海兰好像就跟德堡商行打听过了,可是纸的原料不是破布吗?北方人比南方人少,又可能因为天气冷,收不到多少破布,光是满足产地所需就很吃紧了。何况到南方去到处下大订单,八成会引来怀疑。」
的确有道理。而且我们做的是被教会封禁的技术,必须设法避免吸引民众关注。
「和你们一起行动的那个叫迦南的,说他回教廷以后会试着帮我们弄点纸墨。叫鲁•罗瓦的书商,也会看熟识的誊写匠工坊有没有库存。」
夏珑的语气显然是不抱希望。
「就算现在跟纸坊下订,缺纸的事也得等到买气冷的冬天才会解决。你们的印刷计画可能要把规模缩小一点才行。」
我相信圣经俗文译本将在王国与教会之争中造成巨大的影响。在大陆推广得愈快,明白教会弊病的民众对改革的呼声也会愈高。另外重要的一点是事情拖久了,不晓得教会会用什么战术来反诘。
因此,我们需要儘速执行计画。
然而纸上谈兵往往会撞上现实这堵墙。要求工匠住在工坊里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解散重召也不是那么容易。
「再说修道院怎么整修都还没有个底,实在一个头两个大啊。」
我们初访此地时,克拉克就是在一大片废墟里单独拚命除草。虽然后来整理得还可以,要当成修道院,仍需要相当大规模的整修。
夏珑从孤儿院带来的孩子不单是帮厨,手也很巧,可以做点简单的装修。先前勤快地整理锅碗瓢盆,现在则是手拿工具到处跑。
「没人知道王国和教会争到最后会是什么样。为了修道院的未来,能请您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吗,黎明枢机阁下?」
我只有名声徒长,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能回夏珑的,顶多是一抹苦笑罢了。
后来我抱起和工匠睡成一团的缪里,送回房间床上。那毫不设防还抠起肚子的睡相,看得我直摇头。但盖好被子,整理浏海后,仍像个等待王子吻醒的公主。
虽然没关係,但我看到那个顺便揹上来的求婚信大皮袋,嘴上仍不禁浮出尴尬的笑。
世人终于注意到缪里的魅力,让我颇为骄傲。也因为世人总是準备周全的一方,发出希望她赶快长大的唏嘘。
不过,坐在好梦正酣的缪里身边,用手梳理她掺了银粉般的灰发时,我忽然想到如何向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老闆说明而苦恼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