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我们还是将没有尽好责任的看门工作托给夏珑,到劳兹本去了。为避人耳目,我没有回海兰借用的贵族宅邸,到伊弗的据点借宿。第二天,迦南的船到了。这位年轻的圣职者先暗中去见大教堂里的怪客后,我们才碰头。
「是真的。」
迦南紧张到发青的表情,可没有这么容易见到。
连缪里都被紧张吞噬,看看我和伊弗,等他下一句话。
「他手上的香炉有很多秘密图纹,绝对是真正的密使不会错。」
这句话表示,大公会议至少不是王国内贼的奸计。
教会里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也就是说,教会要宣称他是异端了吗?」
在场的伊弗指着我说道。
「克拉克先生和亚基涅主教都是这么想。不过我十分肯定,届时教会里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为他站出来,不然没必要事先泄漏大公会议的事。」
迦南的想法与克里凡多雷同,兴奋得脸色恢複红润。
「我想教宗那边的枢机主教群,是见到王国在骑枪术比赛后团结起来,开始觉得苗头不对,就把大公会议搬出来了。」
这可是近百年才可能召开一次,决定教会行动方针的大型会议。
上一次记录是八十年前,讨论屠杀异教徒是否违背教会的博爱精神,意义深远。那不仅是将神的教诲与现实搓合,还成功统驭了眼见战况日渐恶化,而提倡与敌人融合的消极派等扯后腿势力。大公会议的决定阻绝了所有异议,使教会团结一致,扭转了劣势。
时至今日,教会再度面临巨大的困境。
「但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迦南轻声拍桌般将双手按上长桌。
「这反而是个好机会。」
事实显示,教会準备拔出大公会议这把传家宝剑,以及教会里头有人向王国泄漏了这个消息。他们的脚步或许比我们想像中凌乱,并不团结。
可是,只有缪里被迦南的激情感染得鼻孔喷气,不包括我。理由当然不只一个。
「我无法否定迦南先生的想法。」
我如此提词后说道:
「但就算密使手上的香炉是真货,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被我泼冷水的缪里毫不遮掩她的不满,迦南倒是很冷静。
「那当然。这部分,就交给我查明吧。」
迦南所任职的部门是一手掌管文书的地方,而文书就像是教廷的血液。
「另一点我无法同意的理由是……」
含糊之中,我告诉自己非说不可。
「我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出现在大公会议上。」
名声高不代表什么,世间多得是这样的人。在王国宫廷里也有专司王族心灵生活的高阶圣职人员。
再怎么说,我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前还在纽希拉深山的温泉旅馆里,光是劈柴做蜡烛、照顾野丫头就快忙不过来的平凡人。因为遭遇危机时脑筋转得过来、运气好或有缪里和旅途上认识的人协助,才碰巧闯出名气。
一旦上了正式会议,考验的就是实力。
而且实力并不是信仰的深浅。
与会者全是巨大教会组织的各地领袖,现实世界中的倖存者。
「哎哟,大哥哥你又来了……」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并不认为兄长的话是冷静分析,而是当成单纯的懦弱表现。但我仍相信,这都是正当的悬念。结果注视着我的迦南,表情比缪里还要不满。
「寇尔先生,我也有句话要对您说。」
「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地上其他人都不过是人子。」
我还是听不懂,只有伊弗摇肩而笑。
「您懂得谦逊,的确是种很好的特质,可是您现在未免把自己瞧得太低。所以我认为,您现在必须正确了解您自己的力量才行!」
「……」
我依然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不禁对缪里和伊弗投以求救的视线,然而两头狼都只是乐得在一旁等着看戏。
死心的我转向迦南,只见神的忠实羔羊用不输给狼的力量说道:
「寇尔先生,要不要和我来一段进修之旅?」
「……啊?」
「我在船上,替您在参加大公会议前该做些什么準备想了很多,并做出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又在这里得到了重大的依据。」
这位任职于信仰中心,甚至有神童之称的少年,为成就大义,不惜计画复活教会认为太过危险而封禁的技术,还有颗愿意将这危险计画带来王国的犯难之心。
而且这位少年,还有过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圣人的前科。
这样的迦南,以好比缪里的表情说:
「既然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实地检验不就得了。不如就到各方显学云集的大学城试一试怎么样?和那里的博士们辩论一番,了解自己的实力在哪,答案就出来了!」
迦南沉默不言就完全像是个未来的伟大圣职人员,但真正的他或许和缪里差不多。
「我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寇尔先生您千锤百鍊的理论之枪,一定能把那里的博士全部扫平!让他们归降到您的麾下,一起向教廷进军,战胜大公会议!就算您一个人对抗不了无理取闹的攻击,只要有一整团神学家替您助阵,就算是在教宗精心安排的大公会议上,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驳倒。数量在战斗上也是很重要的!」
从迦南高亢的遣词用字,可以窥见这个看似文静的少年其实也曾在骑枪术比赛上兴奋不已。
伊弗事不关己地笑,缪里则是听到战斗就开心。
只有我一个跟不上。
「大哥哥!听到没有,是战斗!」
他指的是论战就是了。
我看看这些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狼,只有拉长脸的份。
迦南不愧是怀藏危险计画渡海而来的人,只要稍微掀开他纯真的麵皮,满腔热血立刻全喷了出来。
用一句我会考虑勉强带过他的提议,用过晚餐之后,缪里和迦南便在这间原为仓库的屋子一楼摊开世界地图,和伊弗的部下一起热切讨论黎明枢机应该为大公会议做些什么训练,找些什么伙伴。
我实在无法奉陪,又见到鲁•罗瓦办完事回来,便想从他那听些中肯的意见,结果这书商也拍手赞成他们。
「真是个好主意。」
「鲁•罗瓦先生!」
书商好声好气地安抚强烈抗议的我。
「寇尔先生您别急,迦南阁下不是会轻率提议的人,也不会拿您寻开心。事实上,这的确是合情合理的建议。」
我将「哪里合理」的辩驳硬吞回去,等鲁•罗瓦继续说。
「圣经译本的品质不只我很满意,留在王国里的神学家也都会愿意替您挂保证吧。您的能力并没有您自以为的那么低。」
一听人夸我,我就想反驳,但这次总算是咽下去了。
「假如您信不过我们的评价,那就该听听各地显学怎么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切忌自大,但过度看低自己也同样有害。只要您正确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何种程度,就能完成更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错判自己的能力,也容易错失难得的机运。」
「……」
大概是脸上写满了我有话想说,鲁•罗瓦笑得大肚腩都晃起来,他用一副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旅行的表情说:
「那先不说这些困难的了。至少和那些博士切磋切磋,也会是一场极佳的学习机会吧?」
以学习机会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要挤出喉胧的反驳又退了回去。
「而且说到这大学城,让我想到了一件事,可以驱散这几天以来的迷雾。」
仍半信半疑的我用眼神请他说下去。
「新大陆的事啦。要追溯古帝国的知识,凭我们的能力还不够,而大学城即是学识巨擘云集的地方。」
点头表示认同后,鲁•罗瓦也跟着点头。
「然后呢,是关于印刷圣经所需的纸。」
「纸……跟他们买吗?」
「正是。我在港边寄信问过我的门路了,每个地方的库存都不太妙。可是大学城乃学问之都,而作学问总是少不了纸。」
「……您是说大学城会有足够的纸?」
「没有别的都市像那里一样有那么多书商了,路线和我不太一样就是。誊写匠多到随便扔个石头都会砸中,会读书写字的人更多,这样的城市就只有大学城了。」
「这……是没错。」
「大学城又正好是在大陆上,可以满足那个活泼小姑娘的冒险心。」
鲁•罗瓦口中这位活泼小姑娘缪里呢,现在应该就像看见骨头的狗一样,在楼下盯着地图看。拒绝迦南的提议,等于是想扑灭缪里的冒险心。
恐怕会伴随麻烦至极的困难。
「而且我记得您──」
鲁•罗瓦的话将我的意识从楼下作梦的少年少女身上拉回来。
「曾经在大学城雅肯修过神学不是吗?」
表情紧绷,不是因为门打开的风吹晃了烛火。
我往拿着酒进门来的伊弗瞥一眼,叹息道:
「老实说……我会那么排斥迦南先生的建议,一部分是因为过去的际遇。」
「喔?」
鲁•罗瓦接过伊弗的酒,向我推推酒杯并啜饮一口。
我也难得喝口酒。要将孩提时的艰苦回忆冲下喉咙,需要点东西镇痛。
当时我为了学习教会法,的确是离乡背井来到了大学城。
可是──
「那个称作大学城的地方,根本不是人家口中知识与信仰的涌泉……这样说好像有点过分了,不过您也知道风评这东西大多是经过美化吧。」
这位能将禁书当普通书来卖的书商,用商人的平板面孔看着我。
「这我是不否认。」
「我想,迦南先生并不晓得实情。」
和那些知名神学博士互相议论,精进彼此学识,以加强身为黎明枢机的自觉。再与这些培养出友谊的神学家,一起出席教宗为陷害黎明枢机而设的大公会议──迦南所想的剧本多半就是如此,而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问题不是敢不敢和那些博士辩论,而是那个地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
那里不光只是聪明的显学而已。
「可是以买纸来说,那里倒是不错,也正适合寻找了解沙漠地区与古代帝国知识的人。那么,我可以当您愿意接受迦南先生的一半提议吗?」
「……」
见我表情纠结,鲁•罗瓦又笑了。
「嗯哼哼哼,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您难以接受的人。可是大学城呢,也多得是善于临机应变,懂得行走江湖,为学问冒险犯难的人。假如真的要开大公会议,拉拢这些对于权力和政治特别敏感又能言善道的人,其实也不坏。」
不是为了追求真相,而是基于如此实际的理由和他们往来。
这么说来,我最近也刚学到毁誉两极的克里凡多王子,在那种场面上是个非常可靠的帮手。
那么以大学城为根据地,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智者们,或许──
「而且,我也觉得这趟旅行提得正是时候。无论是对抗教会,还是要追查新大陆的线索,留在王国里恐怕是很难再有进展了。」
想看新的景緻,就得走新的路。
好像哪个诗人唱过这样的歌。
这正好是缪里会喜欢的真理。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伊弗,带着衣物摩擦声说话了。
「要是你会怕坏人,要不要带我当保镖啊?」
烛光下,伊弗的脸彷彿会在背后映出狼形影子。她是在教会百年一度的大公会议上看见商机了吧。
「……『狼送行,假好心』这句话,我可是听过的喔。」
伊弗嗤嗤笑起来,喝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