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里很快就查出小鸡关在哪里,他们的餐费问题也可望解决,再加上能与黎明枢机一同对抗教会,那些难请的教授或许会愿意来到雅肯。
这让缪里兴奋地觉得,露缇亚他们迟滞不前的进度将因此前进一大步──但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失明老人所整理的废弃礼拜堂里响起缪里的抗议。
声音大得都能把灰尘洒在集会者头上了,露缇亚依然冷静应对。
「德堡商行的回信还没到。只知道把人救出来,却让他们没得吃没得睡,不只是他们很快又会回到帮派大哥那里去,也会伤害我们的名誉。就算一次只救一、两个,一样会引起南鹫帮的注意。要做就只能一次解决,不然没有意义。」
「等这么久了还不行喔!之前找到的位置都可能已经换掉了,而且他们可能已经抓更多人过去了耶!」
十天对急性子的缪里而言,已经是忍得很努力了。
而且雅肯地处南方,每过一天,都能切身感到夏天又接近一步。
让这个在雪天都能开心乱跑的少女更是坐不住的季节就要到了。
「到时候再找就行了,这难不倒妳吧,对不对?」
露缇亚统领着一群血气正盛的少年,很习惯安抚躁动的心了吧。
但虽然露缇亚好声好气地说,这样哄仍止不住野丫头的激情。
「露缇亚大笨蛋!尾巴都是虱子!」
「呃,这……」
「缪里!」
缪里头也不回地跑出废弃礼拜堂,叫也叫不住。
露缇亚被骂得愣了一会儿,忽然放出尾巴拨毛检查。看来那种话对有毛的人杀伤力很大。
「我晚点再训她……」
听我这么说,露缇亚放开尾巴,显得有点慌。
「喔不,是我自己太不中用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尾巴再看最后一眼就收起来了。
「要是没有你们,我连这种大规模救援都不敢想。而且你的同伴一样是非人之人,对教会更是牙痒痒的吧。」
算起来,会觉得牙痒痒的是缪里吧。
而且对矢志投身圣职的人来说,这种事有制式回答。
「我是读圣经的人,早就已经习惯质疑了。」
神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帮过任何人。
读圣经的人,没有一个会因为这种怨言或讥讽就对信仰产生质疑。
露缇亚愣了一下,然后摇肩而笑。
「这方面的话好像会批评到你们的神,还是不要说好了。」
我也笑着同意聪明的狼。
「那么,今天找你们来为的不是别的。我用快马派给学者徵询意愿的信,今天得到回信了。」
我的心随期待跳了一下,可是见到露缇亚给出信件的表情就能猜到内容了。
「直接提到你们很危险,所以我是问他愿不愿意协助我们对抗教会的弊病。」
打开一看,里头是写得很匆忙,怕被人看见的潦草笔迹。
「可以为了对抗利用学识欺负贫苦优秀学生的贪婪之人挺身而出,但无意对抗教会……」
满篇的解释,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句话。
「努力修习博雅教育,再往更高的教会法学走的人,目标不是高阶圣职人员,就是贵族私人礼拜堂的祭司。曾和教授公会杠上,是值得夸耀的实绩,和教会起冲突就恐怕是污点了。」
露缇亚无力地靠到长椅背上,我折起信轻声叹息。
「教会能有那么多谁都知道不对的弊病,就是这种事累积起来的结果。」
「你也习惯了这种牙痒痒的感觉吗?」
「很遗憾。」
答话后又往信纸看一眼,是因为我和缪里就是在愤慨中从不轻言放弃,一路解决困难到现在的缘故。
「不过,我有个提议。」
「提议?」
「写这封信的学者,感觉似乎很年轻。」
露缇亚惊讶地坐直起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信上有很多最近的圣经注解常见的用句。我想他现在在做的,很可能就是大声疾呼世间的真理,试图让人知道他的存在。这样的话,以取得圣禄为优先也无可厚非。所以──」
我又看了看笔迹堪比缪里的信,说道:
「下次找年长一点的怎么样?最好是望天的时间比眺望凡尘还多的人。如果是木讷的白须老学者,也比较容易受到城里教授公会接纳。」
不要一开始就明着要他们来雅肯扒开长年累积的学界恶疮,先带他们进来当暗桩,之后再慢慢扩大他们钉出的孔洞,应该不是行不通。
「原来如此……为了对抗既得利益,我找的一直都是感觉很有骨气,盛气凌人的人……从来没想过,外表弱小才容易潜入敌人眼皮底下。」
露缇亚轻笑道:
「你这么小心,真不像缪里的哥哥,不过你说得对极了。看来我是被战斗就是要用剑的想法绑死了。」
「真要说的话,我才奇怪自己的妹妹怎么会是那样呢。」
这让露缇亚大声笑出来了。
很高兴自己帮得上忙,折起信纸交还露缇亚时,我停下了手。
「怎么了?」
正要接信的露缇亚疑惑地盯着我看。
「可以让我回这封信吗?」
错愕的露缇亚感觉年纪特别小。
「我来到雅肯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想和世间的显学切磋看看,了解自己的实力是什么程度。」
这位气昂昂的笔者,应该够我试试身手。
缪里写的胡闹骑士故事里,也有不少交过手而产生友情的例子。
「这……是没关係啦。可是……」
也难怪露缇亚会这么不知所措,但总归是答应了。我向她道谢,将信收进怀里。
教堂午钟响起,露缇亚仰望天井再往我看。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找帮手的事,我再试试看其他方向。」
「如果接到德堡商行的回信,请儘快通知我。」
露缇亚点点头,请我代为向缪里道歉后走出废弃礼拜堂。正当我要离开时,鲁•罗瓦正好进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今天集会的事也有告诉鲁•罗瓦,可是他跟城里书商有约,原本以为是来不了。
「咦,令妹呢?」
「问题没办法速战速决,她一急就跑掉了。」
鲁•罗瓦捧着硕大的肚子笑,不让它掉下来。
「这场仗都花了贤者之狼那么多时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啦。」
缪里写不腻的骑士故事总是快刀斩乱麻,或者说荒诞无稽地解决难题,说不定是写到以为现实也这么简单了。
「但话说回来,城里人也很急的样子。」
鲁•罗瓦是一大早就在城里大步打转吧,他嘿咻一声坐到长椅上说:
「与制书有关的商行和工坊,都因为大学城最热门的教会法学课本迟迟定不下,快要受不了了。北方狼的抵抗运动,会开始受到民众的反弹。」
这城里不是只有露缇亚他们想整治蛮横的南鹫帮。市议会为了维护治安,有人在设法制住他们,也有些有力贵族是单纯希望求学环境能一步提升。露缇亚也确实与他们取得了联繫,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然而课本到了春夏交迭的这个时节都还没决定好,必然会对城里每个角落造成连带影响。
「就连讨厌赌课本的商人或工匠,也会因为这件事赚不了正当的钱啊。」
一旦现有的这些教授屈于压力而一个个开始授课,选课本以利为先,要求以高额礼品换取学位的事就要重演,露缇亚这些穷学生又要被打回吞忍的日子。
想帮露缇亚他们,并不是因为她和缪里一样是狼的化身,而是正义显然站在她这边。
可是在沉默短暂降临废弃礼拜堂后,鲁•罗瓦说道:
「寇尔先生,请别弄错我们的目的。」
发色花白的鲁•罗瓦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谏言。或许是出于长辈的责任感,他最近常在缪里不在时说这样的话。
露缇亚与旗下学生所面临的问题的确是个弊端,但在此着眼太深,反而会忘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们不过是为了匡正教会,来到这里找纸,并寻找愿意在可能召开的大公会议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在寻找懂沙漠地区古帝国知识的人,以探索新大陆这点上,放弃露缇亚,到其他大学城去找说不定还更快些。
之所以还没打包,是因为已经告诉迦南我在雅肯,等待他和德堡商行回信,给了我留下的借口。
「……其他书商怎么说?有听到大公会议的风声之类的吗?」
我没有正面答覆鲁•罗瓦,先用这问题把话接下去。
「那些包打听都还不晓得这件事,看来事情还没到那个阶段的样子。可是每个人都觉得,用教会文字写的书库存愈来愈多。一旦俗文圣经面市,大部分人学教会文字的理由就不见了,还会成为学习教会文字最强的课本呢。这消息显然是撼动了教会文字相关学识的寡佔利益。」
意即迅速扩张俗文圣经,将一夕打垮寡佔教会文字学识,仗恃教会权威欺人者的城寨,甚至打击教会跋扈的态度。
鲁•罗瓦天天从书商那搜集情报,对气氛的变化肯定比我敏感得多。所以我必须儘快设法确保纸源,将俗文圣经散布出去。
再说我不过是个路经此城的旅人,就算能帮露缇亚这一次,也难有下一次。既然再过不久就要走上下一段旅程,该割捨的就该早点割捨。
鲁•罗瓦为小鸡的境遇愤慨的同时,长年经商的经验似乎也让他察觉这问题是如何盘根错节。再加上我们需要视教会对世局的影响调整路程,这几天他显然逐渐倾向「商人的正确」,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当然我也知道不是这样就不好,所以只能重重叹息。
「既然我都自愿来扶持您了,自然会以您的抉择为重……可是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就连神也无法倒转逝去的时间。」
「……我了解。」
儿时和他一块旅行的路上,他好像也经常这样告诫我。
而他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忽然和蔼微笑,想转换气氛般爽朗地说:
「那么不好意思,我又该走了。这两天会有商队到这里来,我再跟他们打听打听。」
特地来废弃礼拜堂一趟,说不定是为了叮咛我对露缇亚这件事得适可而止。
「例如更内陆一点的地方有什么消息。」
鲁•罗瓦没有强迫我立刻作决定,但显然是已经在準备下一段路了。虽然他十分可靠值得信赖,是个难得的旅伴,但判断事物的观点与我截然不同。我还不够成熟,难免会觉得他的决定太冰冷,或是遭到背叛。
「麻烦您了。」
我也站起来,儘力不让自己只能等待的困窘显露在脸上,目送鲁•罗瓦离去。当鲁•罗瓦在狭窄巷子里走得小心翼翼的背影消失后,熟悉的少女脸庞从斜对面巷子探出来。
我想她是先前负气而走,现在不好意思进来,而她表情的确是不太高兴,可说的却是:
「大哥哥,午饭呢?」
「……」
我没有直接回答,先给空无一人的废弃礼拜堂关门。
「妳没吃够啊?」
走过去,发现她一身都是我也能清楚闻到的炭火味。肯定是跑出废弃礼拜堂就上了大街,找个摊子怒吃了一顿。
「我是怕你没吃啦!」
「我知道。」
我明白缪里对露缇亚生气,一部分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看得出我正夹在鲁•罗瓦的合理判断和想要帮助露缇亚之间。
也知道我这个没用的哥哥一有心事,就会烦恼到忘了吃饭。
面对这样的缪里,我努力不让表情透露出我和鲁•罗瓦有过怎样对话。可是没走几步,我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和缪里牵起来了。
看看手,再看看缪里。她表情不太情愿,看来是我下意识牵起了她的手。
「大哥哥,你真的很爱撒娇耶。」
想不到我也会有被缪里这样说的一天,苦笑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