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缇亚被突来的巨大转折弄得脑袋轰隆作响,学者清单又颇为纷杂,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于是我们决定先回旅舍,这时一直保持安静的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
她已经被迫保持「等一下」的姿势太久,很难说她言之过早。再加上迦南的出现一口气解决了种种问题,她是想儘快拟定计画大显神威吧。
「不可以耍任性为难人家喔。」
一听我唠叨,她就臭着脸转一边去。不过我有一大堆大公会议和俗文圣经的事要跟迦南谈,这样刚好。要是我跟迦南谈得热烈,她却一句话也接不上,一样会不高兴。
再次强调不能为难露缇亚后,我们离开青瓢旅舍。高挂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迦南的表情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寇尔先生,今天也要感谢神赐给我们这么好的天气呢!」
面对那充满乐观的笑脸,让我有那么点庆幸他不是女性。
回到宿舍房间,和迦南谈了一阵子圣经,在给海兰的回信写下新想法和更好的译法时,歇市钟声已经敲响,火红的太阳等着坠地。
为了寄信,我们又去看鲁•罗瓦。他精神迷茫得像连睡两次回笼觉的缪里,附带很没面子的表情。
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将补充过的回信交出去。迦南似乎还没聊够,我便打算一起到饭桌上聊,可是缪里还不回来。
缪里没有贴心到会把时间让给我跟迦南长谈,不太可能到了房门又折回去。如果她还在露缇亚那扮军师,吃饭或许是个拉她走的好理由。
边想边跟迦南下楼时,正与来客对话的旅舍老闆往我看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要传话给您。」
「给我?」
传话的像是个小鸡,他紧张地跑过来,说出的熟悉名字又使我吃了一惊。
「缪里和露缇亚小姐传话给我?」
有必要这样吗?我不禁望向迦南。
「说、说是有计画要谈,请您到废弃礼拜堂去。」
这让我有大致了解情况了。
八成是救小鸡的事让她聊到连自己来一趟都懒吧。也搞不好是吵着要今晚就行动,露缇亚找我搬救兵。
再往迦南一看,这次他点了头。
「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小鸡这才放鬆表情,慌忙跑回黄昏的街。
「真是的……这性急的野丫头真让人伤脑筋。」
听我叹息,迦南替缪里说话似的微笑。
「说不定是那些被囚禁的孩子让她想到您被抓走时的事了。」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但我想有一半是小鸡刺激到她狼的本能。她原本就是爱死打猎的人。
「我是不希望她去做危险的事啦。」
迦南对泄气的我投以安慰的微笑,转向护卫。
「能请您保护鲁•罗瓦先生吗?今晚城里可能会特别乱。」
寡言的护卫望向天花板另一边的鲁•罗瓦,无奈地耸耸肩。要是状况好,把这书商丢在战场中间都能气定神閑地活下来,但现在酒才刚醒,让人不太放心。
我想迦南请护卫保护鲁•罗瓦,或许是出于别的理由。迦南在我们面前愈来愈率真,可以看出不少与缪里相似之处。这样的一个男孩子,说不定也不希望护卫成天黏着。
我们就这么聊着学识性话题,比路边学生更像学生,踏上今晚也恐将满是烂醉学生的街,前往露缇亚的秘密基地──废弃礼拜堂。可是──
「奇怪?」
穿过阴暗许多的小巷,我们来到废弃礼拜堂前,门却是锁着的。
露缇亚已将钥匙交给我,所以不成问题,但她自己还没到倒是很奇怪。会是计画订得太投入,还在青瓢旅舍跑来跑去吗。
想着今晚要训训缪里,我开门进去。
「是古式的礼拜堂呢。」
迦南站到曾有祭坛的位置,凝视墙上因过去装置教会徽记而留下的晒痕。
「这里以前是这个教区的小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
「让我想起教廷的书库,有种书的味道。」
迦南怀念地深呼吸的样子,使我有些惊讶。
「不愧是在书库工作的人……其实这里藏了一些书。」
「咦?」
迦南眨眨眼,犹豫片刻后望向我。视线略为抬高,好像催我快说的样子像极了比较乖的缪里,让我不禁苦笑。
「您看得出来这里地板底下有洞吗?」
我抱着以后恐怕不能骂缪里溜进粮仓偷吃蜂蜜的心情,和迦南一起挪开地板。虽然那些书被鲁•罗瓦评为没有商业价值,迦南却不在乎这种事,一看到书就坐在地板上翻起来。
日渐西斜,礼拜堂已是阴暗得很,好歹等我点个蜡烛吧。
我苦笑着找到摆在角落的蜡烛,却发现没点火工具。而且那都是便宜的兽脂蜡烛,若不开窗通风,有独特臭味的黑烟恐怕会沾到书上。
于是想至少开窗引入月光时,我发现外面有动静而停下手。
「缪里?」
不是她。巷子里出现轮廓陌生的身影,一个、两个……
我离开微开的窗边,蹑手蹑脚回到迦南旁。
将鲁•罗瓦认为几乎没价值的书一本本搬出来翻的他,像是找到有意思的章节,表情雀跃地要对我说话。
我赶紧伸指按住他的嘴,扫视废弃礼拜堂。
这里不大,房间也只有一个。这类建筑天井都很高,天窗不在构得到的距离。夕阳几乎沉没,巷里一片漆黑,我又不是狼。
我先搁下没制止迦南留下护卫的懊悔,拚命镇静要脱缰的心跳,用力地想。
「寇尔先生?」
我对不解的迦南点点头,往旁一指。
「给我束手就擒!」
一群人踹开门涌了进来。
「有人通报这里有异端!奉神之名──」
入侵者的宣告被吞回去似的断了。
「……人呢?」
礼拜堂年久失修,每在软化的地板踏一步就嘎吱作响。
有三人──不,四人吧。有硬物碰撞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表示有人持枪。
像是教会或城里的卫兵,可是声音很年轻。
他们的影子,随蜡烛的红光剧烈晃蕩。
「没人……吗?」
「门不是没锁吗?从里面窗口跑了?」
「不,应该没人跳窗出去。」
如此对话后,像是队长的人蹬了一脚。
我按住迦南不让他叫出声,静静地等。
「可恶,被骗了吗?」
「别急,先到附近路上看看再说。不管从哪里跑掉,天已经黑了,跑不远才对。」
入侵者快步离开礼拜堂,脚步声逐渐远去。
完全听不见以后,我又整整数到三百。缪里每晚都在写的骑士故事里,有这样的场面。
「……好像没事了。」
我对迦南这么说,慢慢推开地板。
侧卧地下储藏空间的我们坐起来,确定自己和堆在礼拜堂角落的书都没事后才鬆口气。原本还担心被他们泄恨踢坏了怎么办,所幸学问之都不至于发生这种事的样子。
我唏嘘地爬出藏书的地洞,而迦南依然傻在里头不动。
「迦南先生。」
被我一唤,恍神的他才用力紧闭眨都没眨的眼,眯着看来。
「我连向神祈祷都忘了……」
若是几个月前,就换我缩在洞里,被缪里不耐地拉出来了。
我出手拉起他,帮他拍拍尘土。
「习惯就好。」
有过用同样方式躲避房间大火的经验,让我很快就能继续行动。
迦南脸上是惊魂未定又尊敬的奇异表情。
「话说回来,他们要抓的是异端是吧。」
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知道他们是接到通报而来的。
「……是您身分曝光了吗?」
我也是先往这想。假如雅肯的教会腐败,黎明枢机无非是个不速之客,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但以此而论,人手似乎有点少,感觉不像正式捉拿。声音年轻也颇令人在意。
「无论如何,我们的旅舍和青瓢旅舍恐怕都被人监视了,先到城外避一避吧。」
「那、那缪里小姐她们怎么办?」
要是缪里都被抓,我怎么挣扎也跑不掉。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因宿醉而虚弱的鲁•罗瓦有那位干练的护卫保护,不必担心。
「把书留在哪里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循味道找过来就能会合了。
要是真有需要,夏珑的鸟同伴多半就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我们,请牠传话就行。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就这么和脸色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发青的迦南离开礼拜堂。
在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左手抓着迦南的手,右手拨开黑暗般前进。
迦南紧张到连连打嗝,脚步蹒跚,抓得我手都痛了。我又想起海兰说迦南在我面前总是比较拘谨。
现在我则是相反,像「责任感会使人成长」这句话一样,因迦南的存在而得以保持冷静。同样地,我能够轻易想像前方黑暗中有个朦胧的小骑士大步向前,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为了不让想像中的缪里笑我,我稳稳踏实地面穿过巷弄,并不停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自称替缪里和露缇亚传话的小鸡肯定是其他人派来的。原本猜想教会组织发现我是黎明枢机了,可是以捉拿企图揭露教会腐败的党众来说,规模似乎不够大。
想到这里时,我们来到巷子里的井边小广场,白天会有妇女打水、老人晒太阳的地方。
这里比较开阔,说不定会有人监视,我便从隐蔽处探头查看,然后想到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南鹫帮在搞鬼呢?
或许是露缇亚那里有内贼密报我们想破坏南鹫帮的既得利益。于是南鹫帮要栽赃我们为异端,让我们待不下去。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何只带那点人来抓人,也没有包围礼拜堂防止我们跳窗,还像是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地板下等种种缺乏经验的样子了。
那么,说不定缪里她们还不晓得这桩阴谋,仍在青瓢旅舍开作战会议。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情况呢?让她们知道这件事以后,应该能轻易翻转战局。
在隐蔽处想着想着,迦南忽然碰碰我的肩,用惶恐的眼神问我在等什么。我用微笑安抚他,伸长脖子看看广场后打手势要他继续走。幸好今天没月亮,没人在路上閑晃。
正在想青瓢旅舍在哪个方向时,背后冷不防的脚步声让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为是追兵的我抓起迦南的手就想走,不过忽然发现脚步声只有一组,而且有点熟悉,接着对方还出声了。
「大哥哥!」
是缪里。循气味找来的吧。
「缪里。」
我呼唤的同时,那银色的瘦小人影扑进我怀里。
「没想到你们自己也跑得掉。」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