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其之六

——夕阳的晚霞灼热得彷佛要将血液烧乾。

蕾蒂西亚打倒魔王回到故乡后，迎接她的并不是凯旋的奏乐也不是颂扬的歌声，而是同志们的惨叫和哀号此起彼落的地狱。

「呼……呼……！」

一起归来的同志们都已经断气了。要不是属下挺身保护她，连蕾蒂西亚自身也很危险。一切就是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蕾蒂西亚拖着已经被灼烧成红黑色的左脚，拚命地奔跑着。直到昨天应该还很繁华热闹的商业区和工业区里都挤满了发出哀号痛苦挣扎的同志。

他们每一个都拥有吸血鬼的血统。即使不是纯血，依然是强壮的种族。纵使全身遭到串刺，应该也不会随便丧命吧。

可以看到这些吸血鬼同志们彷佛成了被随手弃置的垃圾，一个个横躺在地的此处，到底是多么凄惨的低语呢——

「卡拉呢……骑士长呢……还有父亲、母亲、妹妹在哪——」

「——噢，那些人大概都死了吧。」

蕾蒂西亚猛然停下脚步。讲出这种不吉言论的人，是一个她不曾在附属城区中见过的男子。

她以灌注了满腔憎恶的视线，瞪视着声音的主人。

「你这混帐……！」

「哎呀，等一下！为了避免误解我要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主犯喔，还有也不是共犯。」

拥有横长眼眸的男子竖起食指，一派轻鬆地宣称。

这名身材细瘦高挑的男子坐在一旁，身上穿着难以形容的服装。蕾蒂西亚先抑制住高昂的感情，像是在评价般地观察男子全身。

——这是让人无法理解究竟「来自哪里」、「属于哪种」以及「为了什么」的服装。

蕾蒂西亚原本还以为自己识别力是不是受到了妨碍，然而却无法察觉到那类的干涉。

换句话说这个男子——并非任何重要人物，离开这里之后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对象。蕾蒂西亚得出这结论之后，决定平静地听对方说话。

「很好很好，不愧是『龙骑士』。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不会忘我，我认为这可是你的魅力之一喔。」

「……快点讲重点。这是你出现的目的吧？」

「当然。因为这可是『行乐家』（Storyteller）的工作。如果是现在，我可以针对这个有两万名同志在痛苦挣扎的悲剧场景，详尽地从内心想法到黑历史都鉅细靡遗地说给你听喔。」

「……你刚才的发言为真吗？」

蕾蒂西亚并没有多加理会这名男子——自称为「行乐家」的发言，只直接追求事实。自己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行乐家」似乎很失望地垂下肩膀，不过蕾蒂西亚那已经走投无路的表情或许还是打动了他吧。

他收起难以捉摸的笑容，耸了耸肩膀。

「基本上，你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能让我等吸血鬼——『箱庭骑士』在短短数分内濒死的方法只有一个……！」

蕾蒂西亚的鲜红双眼充满血丝，她怒视着逐渐西沉的太阳。

——能遮蔽太阳光线的箱庭都市大帷幕。

这是为了无法在日光下生存的种族而设置的机关，即使说是专为吸血鬼建造也不算言过其实。

原本应该为吸血鬼遮蔽「阳光」这个最大的弱点，并传递温暖恩惠的大帷幕，现在却藉由某人之手而被打开。

「然而为了打开大帷幕，应该需要太阳主权——『黄道十二宫』或是『赤道十二辰』之一才对！太阳的主权者们到底是在想什么才做出这种行为……！」

蕾蒂西亚龇牙列嘴地怒吼着。正因为有能遮蔽阳光的大帷幕，吸血鬼们才会为了守护箱庭都市的秩序而流血至今。

结果到了现在，那些主权者们却自己践踏摧残了这一切……！

「——下手的是吸血鬼喔。」

「……咦？」

「所以啦，我说下手的是吸血鬼，换句话说这是内乱。是说，你没听说吗？为了回报吸血鬼们的活跃表现，要设置第十三个黄道宫。」

蕾蒂西亚茫然地摇着头。

不只是新设黄道宫的事情，连男子前面的发言她都没有听懂。

「不…………咦？」

「对于一部分吸血鬼来说，这可是殷切期盼的夙愿吧？居然可以掌握长久折磨自己的魔星主权，这种机会生生世世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一次，难怪他们会走上杀害同志这条路。」

蕾蒂西亚的舌头不听使唤也说不出话。

因为再怎么说……做这种事情都没有意义。吸血鬼居然为了杀死吸血鬼而去开放阳光照射，要是做了这种事情……连下手者本身都会有危险啊。

更不用说光是开放短短数分，根本不足以根绝王族或纯血才对……

「嗯？噢噢，原来如此。你弄错顺序了。」

「…………？」

「你看看那边。」

男子依旧以难以捉摸的态度耸了耸肩，抬抬下巴指了指城堡的最高处。

在他的示意之下，蕾蒂西亚讶异地望向城堡顶端。

由于白底城堡的顶端盖成了高耸的尖塔，因此即使身在外围，也可以仰望到城堡外观。

只见在高塔的先端，沾粘着妹妹、母亲、父亲……属于熟悉人们的衣物，至于下方的墙壁上，只剩下像是物体烧焦后的深黑色痕迹——

「那就是你的家人。」

「……咦……啊——！」

「因为纯血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掉嘛。所以先处以钉刑接着刺穿心脏！最后再利用太阳举行火葬，还真是慎重仔细呢！附属城区的家伙们真是倒霉透顶被牵连！他们一定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居然只是为了要杀害纯血——而且还只是针对王族就不惜打开大帷幕！」

「行乐家」开心地抱着肚子大笑。

换句话说，在蕾蒂西亚和魔王展开死斗的期间，革命就已经结束了。

蕾蒂西亚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无力地垂下头。不久之后浸透左脚的太阳灼伤慢慢地侵蚀她的身体，逐渐转变成彻骨的痛楚。

隔着帷幕时明明是那么温柔的光芒，现在却已经——西沉的夕阳看起来彷彿正要盖上地狱的大窑。

明明吸血鬼一族……「箱庭骑士」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悲剧才一直拚死奋战至今。

「对了！谋反者们慷慨激昂地表示等到太阳西沉后也要取下你的首级呢。毕竟如果没有取得你的首级，就无法以正确形式来获得第十三个黄道宫。到日落为止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也差不多该考虑一下自己将来的出路吧？无论是要重建共同体还是要逃离这里，都是你的自由。」

「………………」

蕾蒂西亚摇摇晃晃地起身，继续拖着左脚往前走的她想前往的目的地——吸血鬼的根据地。

「喂！凭这副身体你还想做什么啊？」

「……反正，被太阳光侵蚀的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没那回事。只要接受适当处置，你还能得救……所以啦，来交涉一下吧！你要不要加入我的共同体『Grimm　Grimoire』——」

「我拒绝。」

蕾蒂西亚以如同闪光的速度取出一把黑枪，抵住「行乐家」的脖子。

这不像是濒死之人的切入和速度虽然让男子讚叹不已，不过他依然以一派悠哉的态度回应：

「可是啊～看这伤势，就算你去迎击谋反者，也解决不了多少人呀。你的伙伴也在刚才的阳光中挂了吧？还是你认为白白丧命也无所谓？」

「………………」

即使如此，蕾蒂西亚朝着城堡前进。

道路岔出去的巷子里可以看到因为太阳光受苦的吸血鬼同胞们正呻吟着倒在地上。蕾蒂西亚悲伤地凝视着这些光景，挣扎地拖着身子往前迈步。

他们不久之后就会全身都受到太阳光侵蚀，最后失去性命吧。

被那些试图获得太阳主权，但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的愚蠢吸血鬼们所害。

「……我不知道谋反者是谁，不过身为一国……不，身为共同体的领导人，我有义务要在那面旗帜下迎击敌方，并拯救残存的人们。」

就算这些人们即将就此灭绝，蕾蒂西亚也无法捨弃他们。

而且共同体里的纷争应该基于共同体的规则来裁决。

这是自箱庭开闢以来，就被视为牢不可破的法律。

共同体的荣耀和法律全都聚集在那面旗帜之下。如果针对谋反者该有什么应下的判决，那么旗帜将会做出审判吧。抱着这份信念的蕾蒂西亚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行乐家」到最后只能失望地垂下肩膀，以无奈的声调大叫：

「唉……喂！『龙骑士』！只是要杀死谋反者的话，我有方法喔！」

咦？蕾蒂西亚停下脚步回过身了。于是，「行乐家」就把一封密封文件丢给她。

「我是『行乐家』——又被称为游戏创作家。嗯，算是一种诗人吧。那封『契约文件』里已经规划好能将你的『主办者许可权』利用到极限的游戏规则。只要根据那个内容举办游戏，就能在不牵连到无关共同体的情况下让你——蕾蒂西亚·德克雷亚成为魔王。」

「你……你说这什么蠢话！居然要我等吸血鬼成为魔王！荒谬绝伦！即使此身终将消灭，我也要贯彻我等的荣耀！」

「哼……只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还想要死抓着春秋大梦到什么时候！」

这声叱喝让蕾蒂西亚不由得感到畏缩。

「行乐家」的气质彻底转变，往前踏了一步，以足以镇慑人心的态度瞪着蕾蒂西亚。

「居然主张要扞卫无法保护之物，援助无法拯救之人！噢噢噢，这真是精彩万分的滑稽小丑行径啊！公主殿下！因为太崇高了让我真的有点想感动落泪又噁心想吐！」

「什……」

「你刚刚说要守护一族的荣耀吧？那么你就动动那空蕩蕩的脑袋好好思考！要是你在这场战争中输给谋反者，吸血鬼们苦心建立起的事物……将会如何？那些家伙的目标只有太阳主权和『全权阶层支配者』的地位！意思是你们吸血鬼想留下的秩序与和平等等，根本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这个……」

「结果你却为了完成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复仇而想要去死！而且甚至还说出『为了他人』这种冠冕堂皇的天大谎话！啊啊啊啊啊，玩不下去。玩不下去啦，白痴到极点！这样一来出于好心而来找你的我看起来不就成了最大的白痴吗！」

「行乐家」语气激昂地宣洩着各式各样咆哮怒骂。蕾蒂西亚无法反驳也无法继续隐瞒心情，只能低着头不甘心地发抖。

大概是已经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吧，「行乐家」喘着气以稍微冷静的态度开口说道：

「……听好了，你要是想重建吸血鬼一族就快逃，要是想杀死谋反者就成为魔王。虽然殉死尚有可能保住荣耀，不过别那么天真地认为即使败北也能留住名誉。」

「——呜……」

「要是你在这边被杀害，就是会变成那样。不过如果你愿意成为魔王把谋反者全部杀光，那还尚可弥补。至少能够让『阶层支配者』制度留下……只不过呢，蕾蒂西亚·德克雷亚这名字必须承担起所有的罪名。」

你打算怎么做？「行乐家」最后以有些胡闹的态度耸了耸肩。

蕾蒂西亚心不在焉地打开密封文件，抖着手确认游戏内容。

看到她因为兇恶的游戏内容而目瞪口呆，「行乐家」笑得更是粗野。

「可以让谋反者也尝尝你家人遭受的所有悲惨经历，而且还不只一次两次，而是半永久性的反覆处刑！既然内容如此兇恶，我想应该也能让你发泄怨气吧？」

「………………」

「要是你鞭尸鞭得够了，哪天终于想让游戏结束，也只要拜託哪个人来破解游戏就好。如果你找到能够负责破解游戏的人，就这样告诉对方吧！叫他『攻击第十三颗太阳』！」

说完这些之后，男子就转过身子背对蕾蒂西亚。

「啊，只有这事我应该要先讲清楚吧。成为魔王者，必须背负起总有一天会被消灭的天命。负责消灭者或许是英雄，也或许是神佛。不过这就是违抗群星运行的人注定面对的命运。所以，蕾蒂西亚·德克雷亚。如果你能下定决心捨弃一切——」

——就成为杀害同志的魔王吧。

男子像是在诉说情话般地轻声讲完这句话，之后消失无蹤。

太阳很快就会完全沉没，夜幕即将笼罩大地。

先前躲起来避开阳光的谋反者们开始在附属城区中四处放火，把城镇连同痛苦呻吟的同志们一起烧光。

蕾蒂西亚楞楞地凝视着这副景象，不消多久，就被谋反者们团团包围。被太阳光侵蚀的身体已经有一半失去知觉。

连握着枪的手臂也没有感觉，她自然而然地放下武器。

……看到不久之前还是同伴的人们正以剑相向，依然不知所措的蕾蒂西亚放眼张望四周——

突然，她看到城堡顶端那些烧得焦黑，由至亲好友们留下的墓碑。

「…………」

——没错，那是她心爱人们的墓碑。

无论是大量的同志，亲近的人们，还是深爱的家族……每一个人都无法获得安葬，而是被迫成为附着在墙壁上的焦黑污渍。

既然如此，下手的家伙们如果没有受到相对的刑责惩罚，又怎么算得上公平呢？

鲜血和泪水都滂沱落下的蕾蒂西亚抱着满腔的仇恨放声大叫：

「——你们这些混帐……连死亡的资格都没有……！」

对原本同志们发泄出的怨恨，宣示了将要彻底诛灭他们的九族门人每一个，甚至连魂魄碎片都不放过的意志。

发誓一定要杀尽所有仇人的蕾蒂西亚——接受了魔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