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P 色慾

「榎木，你是几年级啊……？」

清良这么问道，戴着一副大眼镜、头髮末端有些卷翘的男孩坐在对面座位上写功课，一边悠哉地回答：

「应该跟妳一样吧。」

「咦……你也是一年级吗……？」

清良的语气这么疑惑，是因为结怎么看都不像和她同龄。

这位自称榎木结的少年某天突然出现在长久以来独自待在图书室的清良面前，向她打招呼，说他今后也会待在图书室。

正如他所宣示的，今天他一大早就来到图书室，向清良打招呼说「早安」后坐在她对面的座位写功课。清良偷瞄他的功课，发现他写的题目和她一样。清良还得一边看课本才答得出来，但结什么参考书都不用看，手上的自动铅笔就能写个不停。

榎木到底几岁了？清良突然想到这件事，于是问他是几年级的。

「你一年级？真的吗？」

他们的作业内容的确一样。

结苦笑着说：

「喔，我常被人家说太老成，不像国中生。」

「呃……你的身高、声音和长相确实像国中生，可是……你知道很多事情，个性又很稳重……我还以为你比我年长。」

结听到清良说他身高、声音和长相都像国中生，好像有些沮丧，但他随即笑着说：

「是啊，其实我因为某些理由而留级了……所以我虽然和妳同年级，但年纪比妳大一点。」

接着他开朗地说：

「啊，不过妳不用叫我『学长』，也不用对我使用敬语啦。妳在图书室的资历还比我深呢。」

留级……是因为什么理由呢？成绩太差吗？可是国中应该没有留级制度吧？那就是因为生病而缺席太久啰……

但是结看起来很健康。

最后清良还是没问他到底几岁。

虽然结和清良一样不进教室，一直待在图书室里，但他似乎不像清良这么害怕跟人说话，也不怕走进教室，反而跟谁都能轻鬆地攀谈，去到任何地方都能自然而然地融入，就连清良这种不敢跟人往来、讲几句话就战战兢兢的人，结也能正常地跟她相处。

总之结的身上充满了谜团。

包括他说自己听得到书本的声音。

清良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昨天的事若不是他真能听见书本的声音，又要怎么解释呢……清良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结的身边摆着一本厚重的书，书页侧面烫了金，看起来金光闪闪。那本书就是结称为「朋友」的《神曲》。

──我会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各位和那七本《神曲》。

他昨天在书柜前说了这句话。

那是在自言自语吗？还是……

《神曲》描写了作者但丁游历地狱的所见所闻。他在诗人维吉尔的引领下走进地狱之门，最初到达的地方是叫作「灵薄狱」的第一层地狱……

学校的地下网站也叫这个名字。

建立网站的人或许就是用《神曲》来为网站命名的。

那本书里一定写了很多可怕的事。结翻书给清良看的时候，她看到的插画都是裸体的人们徘徊在漆黑的地方，或是长角的怪物在发狂，令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清良并不想看那本书，但是书放在桌上，她的视线还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即使知道内容是在描写地狱，她还是觉得那本书很美，书页边缘高贵地闪烁着金光，封面上的书名也散发着七彩光辉……

「妳对这本书有兴趣吗？要不要读读看？」

被结这么一问，清良大吃一惊。

她又忍不住看那本书看呆了。她连忙转开视线，摇头说：

「我……不敢看恐怖的东西。」

「不会恐怖啦。主角但丁游历了地狱、炼狱和天堂这三个世界，跟很多知名的历史人物或神话人物交谈，听起来就像是投胎到异世界的轻小说，或是可以召唤历史名人来作战的线上游戏，很令人兴奋吧？」

「可是……犯了暴食罪的人会被克尔贝罗斯吃掉吧……？」

「是啊，在地狱第二层，犯了色慾罪的人还会被黑风吹来吹去，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呢。」

结说着边翻开那页给清良看。但丁和维吉尔站在峭壁上，黑风从他们的头顶掠过，无数赤裸的人在暴风中哀号。

这本书果然很恐怖。

结很快地就把书转回去，没让清良继续看那一页，但他还不打算停止对清良「传教」。可能是他前几天刚被初音老师念过「榎木同学，在图书室里不要一直聊天」，他先瞄柜檯一眼，确认那边没有人，才面带微笑地说：

「在此处受罚的罪人包括了杀死丈夫而当上亚述女皇的谢米拉密丝、被英雄埃涅阿斯抛弃后自杀身亡的迦太基女王蒂朵、知名的埃及女王克勒奥帕特拉，还有引起特洛伊战争的赫勒娜喔。不过她在这本书里被称为海伦。」

他热情洋溢地继续说道：

「还有保罗和芙兰切丝卡！这两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他们的悲剧故事非常感人呢。芙兰切丝卡本来是和保罗的哥哥詹绰托谈婚事，但詹绰托相貌丑陋，所以请英俊的弟弟保罗代替他去相亲，结果他们两人坠入了情网，跟芙兰切丝卡结婚的却是哥哥詹绰托。后来詹绰托发现保罗和芙兰切丝卡之间的姦情，当场杀死了他们两人。呃……铃井同学，妳的脸色很差耶。对不起！妳不敢听这种话题吧？」

结阖上书本，紧张地道歉。

清良缩着身子，忍耐着不让自己发抖，一边说道：

「不会……是我太胆小了……别人听到这个故事一定会觉得很浪漫吧……我也觉得他们两人坠入情网的故事很棒……可是后来他们被哥哥……」

光是想像气急败坏的哥哥拔刀刺进这对情侣的心脏，清良就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被插了一把利剑。

「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太软弱了……才会连教室都走不进去……」

她是从何时开始害怕别人的话语呢？

清良从小就很怕听到骂人的话语、愤怒的话语、恶意的话语，看电视时只要出现骂人的画面，她就会吓得心脏紧缩，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下去。

随着年龄增长，身边的同学变得越来越成熟，说话也越来越难听。

从清良以前的小学来读私立天司中学的人没有很多，在这所举目无亲的地方展开国中生活也让她备感压力。

当她听到教室里传出男生们打闹的声音，以及女生们抱怨他们的声音，她的双脚就动弹不得，她试着逼自己往前走，胸口却郁闷得像是压着大石块，令她站都站不稳。

后来她再也没办法走进教室。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奇怪了……」

虽然清良这么说，结还是一脸担忧，似乎很愧疚，让清良都有罪恶感了。

这时结突然转动眼珠，慌张地挥着双手说：

「慢着，夜长姬，不是，不是啦，我没有劈腿啦，别再诅咒我了……」

清良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结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淡蓝色文库本。

「我的女友只有妳一个，所以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晚点再好好地翻妳。」

他像在演喜剧一样，努力地解释。

结的女友似乎安静下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望向清良。

「呃……如妳所见，我在一般人的眼中也很奇怪，所以妳不需要太介意啦。还有，夜长姬的诅咒从来没有应验过，所以妳大可放心。哇！我不是看扁妳啦！」

结又开始慌张地道歉，清良看着他这副神态，心情也渐渐放鬆了。

「你刚才说的爱情故事很吓人……不过你和女友说话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咦！」

被清良这么一说，结面红耳赤地喃喃说道：

「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

这时后方传来哽咽的声音。

是谁在哭呢？

清良顿时缩起身子，结又跟上次一样绷紧脸孔，站起来走向书柜。

◇　◇　◇

吴林沙沙子在图书室里拿着《万叶集》哭泣，她肩膀颤抖，口中发出呜咽。

虽然她极力忍耐，还是止不住哽咽，鼻水都流出来了。

真丢脸。

不过这里是图书室的角落，又有铁制书柜遮住她的身影，只要忍住不发出声音，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

绝望的情绪几乎击碎了她的心，让她无法不哭泣。

沙沙子怀着微薄的希望，再一次在《万叶集》中仔细翻找，无论怎么翻，都找不到她期待的甜蜜留言。

难道不是这本书吗？

可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文章的每行第二个字连起来看，确实是「茜红色」（akane），这代表老师把要给她的讯息藏在《万叶集》里。

──《万叶集》里收录了很多热情的诗歌，充满了生命力，所以把我们之间的话语寄托在《万叶集》，就代表着热情。

《古今和歌集》代表着婉约，《枕草子》代表着开心，《源氏物语》代表着冲动和慾望……

就像这样，和成年男性的浪漫关係令她深陷其中。

老师比沙沙子大十三岁，已婚，有两个孩子，但是听说他和太太关係很差，正在谈离婚。

──我的心里只有沙沙子一个人。

老师在人前都叫她的姓氏「吴林」，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轻声细语地叫她「沙沙子」。每次听到老师叫她的名字，她的身体都会开心得颤动。

老师夹在书本里的留言也都是亲热地唤着她「沙沙子」、「沙沙子」。

她一看到那些文字就心神蕩漾，觉得自己的名字「沙沙子」变得好美好美。

可是，应该夹着老师留言的《万叶集》为什么只看得到这些平凡无奇的和歌呢？

昨天出现的暗号是「小町」（komachi），指的是《古今和歌集》。可是她在《古今和歌集》里也没有找到老师的留言。

再前一天是「光」（hikaru）暗示的《源氏物语》，如果是《枕草子》，暗号则是「黎明」（yoake）……

为什么找不到老师给我的留言呢？黑板上的暗号明明是这样指示的。

他明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体贴，像对待成熟女人一样地对待我，不断地用话语、用文字告诉我他爱我。

书里为什么没有老师给我的留言呢？沙沙子正吸着鼻水、压低声音哭泣时，突然有个声音说：

「这个拿去用吧。」

旁边递来一包夹着商店街广告的面纸，那是个戴眼镜的男孩。他身材矮小，穿着过大的制服外套和长裤，一头柔顺黑髮的末梢轻盈地跳动。

竟然有人！竟然被人看到我在哭！

沙沙子慌了。

「谢……谢谢你。」

沙沙子接过面纸，擤了鼻涕，正想抱着《万叶集》离开时……

「可以耽搁妳一下吗？」

眼镜少年又对她开口说道。

「如果妳要找老师的留言，应该是夹在三岛由纪夫的《潮骚》，而不是《万叶集》。」

沙沙子吓得心脏差点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