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从懂事以来就能听见书的声音。
图书馆的书本像在说悄悄话,声音很细微。
旧书店的书本像在喝茶聊天,声音悠哉又温暖。
车站大楼里的大型书店里,堆放在新书区的书本就像刚出生的雏鸟一样充满了生命力。
『读我读我!很好看喔!』
『来读我吧!绝对不会让你后悔的!』
『读了我一定会感动到流泪喔!』
他们纷纷说道。
『读我!』
『买我!』
『读我!』
『成为第一个读我的人吧!』
在吵闹不休的新书区前,有一个像刚从坟墓冒出的幽灵一样缺乏存在感的男人。
咦?那个人昨天好像也有来。
他看起来挺年轻的,大概二十多,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现在才刚放学,应该没有上班族会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长裤来逛书店吧?他身材苗条,手脚纤细,好像风一吹就会飞走,表情既懦弱又没自信,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昨天我看到他的时候本来以为他是偷书贼,不禁绷紧神经,但他好像连做坏事的意志和体力都没有,只是缩头缩脑的,彷彿在默默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活在这世上真是抱歉」。
有些书很热情地跟他说话,声音是从昨天刚出版的成堆轻小说的角落传来的。
『Mayu Mayu,没事吧?今天有好好吃饭吗?』
『打起精神啦,Mayu Mayu。大家一定会买的。』
『加油!Mayu Mayu!我们都会努力让大家来买的!』
像动画中的女孩般的声音不断地声援着「加油,Mayu Mayu」。
还有一些书本喊着:
『请来买我们吧!』
『我们会提供让你心跳加速的服务喔!』
『让我仅属于你吧!』
就像地下偶像叫卖CD一样,主要是在招徕男性客人。
虽然我昨天有注意到他,但是夜长姬在书包里冷冷地说着『结,快点回家吧。你已经有我了,根本不需要其他的书。如果你看了其他书的封面三秒以上,我就要诅咒你的眼睛烂掉,所以你不快点离开书店的话,眼睛就会腐烂,那就再也没办法读我了喔』,以致我无法待太久。
今天我让夜长姬留在家里。
『你一定打算劈腿吧?不可原谅!』
她很生气地说道。
我把淡蓝色的封面贴近脸前,几乎碰到眼镜的镜框,哄着她说「不会啦,我的女友只有夜长姬一个」。
『我才不管!我要诅咒你!』
她拗起了脾气。
话虽如此,我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了昨天很在意的那个客人,当然不可能不感兴趣。
今天那堆新出版的轻小说,一样传出了女孩子们的声音在鼓励他。
『Mayu Mayu,昨天卖出去一本了唷。』
『我们会继续努力呼喊,让更多客人过来买的!』
『各位,我们连最害羞的地方也会摊开给你们看喔!请把我们带回家慢慢享受吧!』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堆在那边的书本封面上画着一群女孩子在泡温泉。
每个女孩都裹着毛巾,但胸部露出了大半,连乳头都几乎遮不住,有的坐在石头上高高交叠着弹性十足的大腿,有的从温泉里抬起脚尖,各自摆出性感的姿势。
一个看起来像是金髮公主,一个看起来像是威风凛凛的女骑士,一个是身材惹火表情温柔、有着尖耳朵和恶魔尾巴的大姐姐,还有一个是长着猫耳朵、面无表情的幼女,最后一个是戴着大大三角帽泡在温泉里的眼镜女孩。
书名是《异世界热水雾☆呜呼呼大战~身为尼特族的我投胎到异世界,开外挂挖温泉又大开后宫!》,一看就很色情。
我平时很少看这类型的书,所以反而很有兴趣,但我一望着书本,她们就突然喊叫:
『他在看我们耶!』
『眼神好炽热啊!』
『是学生吧?国中生?还是高中生?这不是成人书刊,所以用零用钱买下来也没关係喔!』
『带我回家吧!我会让你脸红心跳的!』
她们拚命地拉生意。
我察觉到旁边也有一道目光盯着我,转头望去,正好跟她们称为「Mayu Mayu」的软弱男人四目交会。
男人吓了一跳,急忙转开视线,但他似乎还是很在意我,频频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我。
『没问题的,Mayu Mayu,这个眼镜男一定会买的。』
『是啊,Mayu Mayu。他一脸饑渴地盯着我们呢。』
我可不记得自己何时露出了饑渴的眼神。
此时我发现一件重要的事──书名下面的作者名字是,咲咲木麻友(Sasaki Mayu)。麻友?Mayu Mayu?啊!
「难道你就是咲咲木麻友老师吗?」
我向身边那个缩头缩脑的男人问道,他像在演搞笑短剧一样跳了起来,脸色发青,惊恐地发出「啊哇哇哇哇哇哇」的声音。
「为为为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咲咲木麻友!」
他大声地说道,然后急忙用双手捂住嘴巴。
然后他东张西望。
「我……我自己说出来了。」
他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啊,我不应该问吗?
「对不起,因为我昨天也在这里看到你,心想你会不会是作者,忍不住就问了。」
「哈哈……哈哈哈哈……因为太在意销量而徘徊在新书区,真是太丢脸了。而且作者用了咲咲木麻友这么可爱的笔名,被大家称为Mayu Mayu,本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寒酸的大叔,一定让你觉得很幻灭吧……呜哇哇哇哇哇啊啊,这些事也请你保密!」
Mayu Mayu老师对我低头致意。
「我本名叫佐佐木麻友,名字读作Asatomo,但我觉得用女性笔名比较能吸引男性读者,或许对销量有帮助,就自编自演取了一个『Mayu Mayu』的昵称,其实明白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遣辞用句和故事怎么看都是大叔写的』,但我还是把自己设定成永远十六岁的女高中生,真是太不知羞耻了。请你千万不要公布到网路讨论区。」
『Mayu Mayu,你又自己说溜嘴了。』
『还把自编自演的事说出来了。』
啊,他这种少根筋的风格倒是很符合十六岁的女高中生。
看着Mayu Mayu老师因一直鞠躬而引发贫血而摇摇晃晃的,我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公布到网路讨论区,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真、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还有……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个……那个……」
他想必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一句「请你买我的书」始终说不出来,只是红着脸扭扭捏捏的。相较之下,Mayu Mayu老师写的书本都在大喊:
『买吧!』
『买吧!』
「既然机会难得……」
我从新书区的书堆里拿起一本,他的脸色立刻亮了起来。
「谢谢!啊!我可以帮你签名。你的名字是?」
「我叫榎木结。那个,这本书还没结帐耶。」
「哇!对耶。那等你结帐之后我再帮你签。啊,我自己有签字笔。」
「喔……」
如果我带着签名书回家,夜长姬一定会气炸的,而且封面上还画了五个摆着性感姿势的半裸女孩。
──劈腿……不可原谅。绝不原谅。
我彷彿听到她冰冷的声音,顿时感到背脊发凉。
可是看到Mayu Mayu老师笑咪咪的脸孔,我实在说不出「我怕女友生气所以还是不买了」或是「不用签名了」。
十分钟后。
我拿着封面内侧用粉红色签字笔写着「致榎木结。Mayu Mayu」的《异世界热水雾☆呜呼呼大战~身为尼特族的我投胎到异世界,开外挂挖温泉又大开后宫!》,和Mayu Mayu老师一起在便利商店的内用区喝茶。
「没有请你去大排长龙的蛋糕店真是抱歉,我还要再等两个月才拿得到版税,所以现在手头很紧,这一个礼拜我都是靠豆芽菜活下来的。」
「还是让我自己付吧。」
我把冰咖啡的一百圆放在桌上,他立刻推回来给我。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书迷付书本以外的钱!」
Mayu Mayu老师坚决地说道。
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书迷啊……
「我当作家七年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面前买我的书,我真的很开心。」
「七年?你已经在这行业待了这么久啊?」
「……可是我的书卖得很差,这次还是隔了一年才出书。」
Mayu Mayu老师又垮下了肩膀。
签着我名字的书本说道:
『打起精神啦,Mayu Mayu。只要书卖得好,就能继续出版续集,变成系列以后收入会更稳定,你就可以填饱肚子了。』
她说的都是一些现实的考量。
Mayu Mayu老师连语气都很消沉。
「我把这本书当成最后的机会。我在学生时代不小心得了奖,所以毕业后没去找工作,还是继续写作,但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已经準备要放弃了。」
「怎么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亏我还为续集埋了那么多伏笔,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续集,呜哇啊啊啊啊啊,我真是笨蛋,应该一集就让它完结才对。我又要让读者看腰斩的系列了啦啊啊啊。是说我真的有读者吗?有吗?有读者吗?」
「还、还有我啊,我会看的,因为我是老师的书迷。」
看他这么悲情,我忍不住就这么说了。
Mayu Mayu老师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上下摇动。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
『结,谢谢你,我会儘力为你服务的!』
同时听到作者和书向我道谢可不是常有的体验,这应该是好事吧。不过我可不能让夜长姬发现。
◇◇◇
『……你身上有其他<ruby><rb>书</rb><rp>(</rp><rt>女人</rt><rp>)</rp></ruby>的味道。』
惊!
我回到家,一踏进二楼的房间,床上就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枕头旁边铺着一条蕾丝手帕,随兴躺在手帕上的淡蓝色书本──我那爱吃醋的女友夜长姬──从薄薄的身体散发出冷冽的气息。
我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正放着签了我名字的全新书本。
在回家的途中我特地提醒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开口,保持安静,这是为了妳自己好」。
──结可以跟我们说话啊?我从来没遇过这种人呢,但我也才刚出生不久啦。
热水雾(就这样叫她吧)虽然惊讶,但她的个性很单纯,乖乖地答应了我「好的,我会保持安静,绝对不会开口的」。
结果我才走进房间一秒,夜长姬就察觉到了。
我现在到底该装傻呢,还是该下跪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