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外科室》的一心一意

在镇上的小图书馆里，有个大学生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他有一头柔细的捲髮，皮肤白得像是完全没晒过太阳，戴着眼镜，像个大正时代的文学青年。

他注意着四周，边慌慌张张地走进书柜之间，从历史书籍的前方经过，在民俗学书籍前驼着背前进。每周二下午三点，他都会沿着相同的路线，走到他要找的书柜前方。

在摆放着明治至昭和时代名着的日本近代文学区，他总是满心怜爱地用白皙手指轻轻抽出一本书，露出微笑，彷彿在说「我们又见面了」。

然而，在秋意乍到的这一天，他心爱的书却不在相同的位置。

他每次都会把书借回家，下周二拿来还，下一周又来借同一本书。

这一年来，他一直重複做着相同的事。

今天又是借书的日子，他要借的书却不在原来的位置！

近代文学区的每一本书都很老旧，而且都是厚重的精装书，几乎没人会借回家。反正文库区也有相同的书，要借也是借轻便的文库本。

所以那本书或许是被馆内的某人拿去读了。不过，若是真的被人借回家……那就两周都看不到了。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他绝望地看着心爱的书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个，请问您是在找这本书吗？」

「呀！」

我举起书的封面向那人问道，那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男子发出少女一般的惊呼，镜片底下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他一发现我手中厚重的精装本，立刻睁大眼睛，「啊！」了一声，频频点头，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看到那人生涩的反应，我手中的「她」害羞地喃喃说道：

『目白川先生……能见到您真是开心。』

◇◇◇

正就读高中的我──榎木结──听得见书本的声音，也能和它们对话。

学校和家附近的每一间图书馆我都很熟，那里的书本我多少都认识，每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跟我打招呼。

『结，好久不见了。』

『你好啊，结。』

如果旁边没有其他人，我就会回答「嗨」、「好久不见」之类的，如果旁边有人，我只会稍微抬起手，眼睛露出笑意。

第二学期刚开始的这一天，我在放学后顺路去了一间熟悉的图书馆……

『结！等一下！』

『结，你能不能倾听一下她的烦恼？』

『我也拜託你，请你帮她的忙吧！』

日本古典、中世、近代文学区传出了几个声音。

这一区平时就没什么人会来，所以我低声回答：

「怎么了？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会儘力帮忙的。」

原来它们是要我帮忙处理某本书的爱情烦恼。

而且对象还是正在念大学的青年。

大学生？

也就是说，这本书爱上了人类？

『结，你一定知道要怎么促成人和书的恋情吧？因为你有亲身经验嘛。』

确实是这样，我邂逅了一本淡蓝色封面的美丽书本，坠入命中注定的恋情，跟她成了男女朋友。

那位非常爱吃醋、只要看到我拿起其他书本就会认为我劈腿、怨恨地喃喃说着「不可饶恕」的淡蓝色的公主，今天并没有跟我一起出来。

她被留在家里时很不满地说：

『你一定是打算去见其他的书……这个劈腿的渣男……』

我临走前向她道别，她的声音很冰冷：

『……想碰我之外的书，罪该万死。』

不过这也证明了她是多么地爱我，真是可爱得令我心动不已。

呃，我的事就先不说了，总之我得先跟爱上大学生的那本书谈一谈。

印在那厚重书脊上的书名是《外科室》。

这是在明治至昭和时代写出诸多梦幻凄美故事的大文豪泉镜花的作品。〈外科室〉描述了一位美丽的伯爵夫人和帮她动手术的医生之间秘密恋情的短篇故事，所以「她」应该指的是泉镜花的合集，除了同名篇章〈外科室〉之外，还收录了〈高野圣〉、〈义血侠血〉、〈夜叉池〉、〈草迷宫〉、〈照叶狂言〉，每篇都是很出名的作品。

不过她的人格──还是该说书格？──似乎深受标题作〈外科室〉的影响，所以就叫她外科室小姐……不，就叫她外子小姐吧。

『一年前的秋天，我遇见了一位温柔地拿起我的学生，他就是目白川路久先生。』

外子小姐以《外科室》伯爵夫人那般温柔婉约的声音，向我述说目白川先生的事。

『他停在这个书柜前，仔细地看每一本书的书名，彷彿在找某本书。』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我身上，像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脸颊微微泛红，眼神炽热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他战战兢兢地朝我伸出手，彷彿担心弄髒了珍贵的宝物似的，轻轻地摸着我，用双手把我抱在怀中，如同品尝着深深的喜悦。』

那一天，他借出了外子小姐，带她回到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公寓，和她共度了一个甜美的夜晚。

他一进房间就把外子小姐从书包拿出来，紧紧抱在怀中，用无比温柔的动作轻抚封面，用火热而湿润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读着，还不时闭上眼睛，发出幸福的叹息。

读完《外科室》之后，他又紧抱着外子小姐。那一晚，她在单人床上感受着他的体温沉沉睡去。

他们的相处从一开始就非常甜蜜。

从那时起，外子小姐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

她在图书馆的书柜上已经待了很久，被各式各样的人读过，但从来没人像他一样这么温柔地触碰她，也没人会在读她的时候一再发出幸福的叹息，更没有人会那样紧紧地抱住她。

在借书期限到来之前的两个星期内，她每晚都过着这么甜蜜的生活，会坠入情网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很专情的。

大学生目白川路久后来经常去图书馆借外子小姐。他出现的时间都是周二下午三点，大概是他在那天的那个时间不用打工也不用上课吧。

因为不能连续借同一本书，所以他借一周就会还书，一周后又再来借。

可能是不好意思每次都只借同一本书，他去柜檯办手续时都会另外多拿一、两本其他的书，不过他把那些书借回家也不会看。

收录在《外科室》的其他故事也差不多，他整本读完一遍之后就不会再看，会重複翻阅的只有那篇〈外科室〉。

外子小姐的人格会变成现在这样，说不定也是被他这种行为影响的。

如果真的是为了符合所爱对象的喜好，那书这种物品确实很深情。

看到外子小姐这么纯粹的爱情，其他书本当然想要支持她，才会来找我帮忙。

「从这话听起来，目白川先生和外子小姐应该是两情相悦吧，不然他不可能在这一年来重複地借同一本书。」

如果只是想看《外科室》，他大可在书店或网路上买一本。既然是有在打工的大学生，不可能买不起文库本，但他还是持续地来借外子小姐，可见一定有某种理由让他觉得非外子小姐不可。

目白川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紧紧抱着外子小姐，眼神炽热地看着她，发出幸福的叹息，和她一起睡在床上。想必他一定很喜欢外子小姐，甚至有可能爱上了她。

毕竟我自己也深爱着夜长姬这本书。

我听得见夜长姬的声音，目白川先生铁定听不到外子小姐的声音，但这件事并不妨碍他对外子小姐的迷恋。

『可是目白川先生这阵子的情况不太对，以前他总是看着我发出幸福的叹息，现在却变成了悲伤的叹息，还会把视线别开，难受地咬着嘴唇，叫着「没希望了」，抱着头在床上打滚。』

上次他带外子小姐回家，还泪流不止地紧抱着她，呜呜地哭泣。

他吃得越来越少，晚上也睡不着，外子小姐看他日渐憔悴的模样也很心痛。

『我是一本书，就算看到他那么痛苦，我却只能静静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真是太难受了。结先生，能不能请您去跟目白川先生谈一谈，帮他解决烦恼呢？』

其他的书本也跟着恳求：

『我也拜託你，结。』

『我也是。再这样下去，连她都要承受不住了。』

如果解决了目白川先生的烦恼，外子小姐又可以跟他共度两周一次的幸福时光了。

「嗯，我知道了。毕竟我是书本的朋友嘛。总之我会先去找目白川先生谈谈，明天正好就是星期二。」

我一如往常地来者不拒，接下了书本的请求，第六堂课就装病早退，赶着在三点前跑到图书馆，拿着外子小姐等着目白川先生的到来。

目白川先生看到有个戴眼镜的陌生高中生对自己说话，愕然地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本书？」

「因为我常看到您来借这本书。啊，我是这间图书馆的常客，才会碰巧看到您又借了这本《外科室》。」

听到我这句话，目白川先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这、这么明显吗？」

「也不是啦，只是因为我也很喜欢这本书。我是泉镜花的书迷，特别喜欢这篇〈外科室〉，我发现您似乎也很喜欢泉镜花，所以想要跟你聊一聊。」

嗯，用这个理由找他攀谈很有说服力，我确实是这间图书馆的常客，我也很喜欢泉镜花，不过我最欣赏的作品其实是〈草迷宫〉。

「原来是这样……」

目白川先生的表情开朗了一点，然而却在下一瞬间突然变了脸色。

「！」

他瞪大了眼睛，彷彿我的背后出现了什么；他的脸顿时红得像烧开的茶壶，整个人都慌了手脚。

咦？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简直就像坠入情网……咦？对我吗？因为我们都喜欢泉镜花，所以他突然觉得跟我很亲近？不会吧！

我正在紧张时，背后传来爽朗的声音。

「榎木弟弟，你今天来得真早呢。」

穿着图书馆围裙的温柔漂亮大姐姐对我柔和地微笑。

她叫铃江史奈，是这里的图书馆员。

「妳好，我有很想借的书，所以就急着跑来了。」

「哎呀，那本书……」

铃江小姐一看到我手上的书就睁大眼睛。

「那、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往旁一看，目白川先生已经从我身边退开两公尺左右，而且还在继续后退。

他似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所以把头垂得很低，站得弯腰驼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点一点地慢慢后退。

咦，等一下……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都还来不及叫住他，他就缩到书柜后面了，稍微露出来的侧脸还是红通通的，连耳根都红透了。

「榎木弟弟，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啊？那个，我们才刚见面。」

「这样啊。他经常来借《外科室》，所以我猜他或许想借那本书。」

她看着我手上的书说道，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听说目白川先生都会借一些其他的书作为掩护，结果他还是被图书馆员视为「经常来借《外科室》的人」嘛。

更重要的是他那种少女般的腼腆反应……

『只要铃江小姐在柜檯，目白川先生就会变得很害羞。』

我手上的外子小姐悲伤地这么对我说。

咦？他在铃江小姐的面前一向都是那个样子吗？

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好了，办借书手续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咦咦咦咦？那他根本就是爱上图书馆员铃江小姐了嘛！

而且他还在外子小姐的面前表现得这么明显。

外子小姐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唔……情况好像变得更複杂了。

此时我突然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铃江小姐纤细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疑似嵌钻石的戒指。

铃江小姐还是单身，而且我记得她之前并没有戴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