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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巴士开在平凡的山路上。
那条山路彷佛将身体盘成一团的蛇一般蜿蜒曲折,周围只有一片翠绿的森林。因为正值九月这不上不下的季节,路上没有其他行驶的车辆,也没有路人,只有相同的景色连绵不断地延续下去。
巴士单调的车体上挂着「古顷怪造高中一行」的挂帘。这是学校包租的巴士。话虽如此,但并非什么校外教学,巴士会像这样行驶在这条路上,是因为有点複杂的理由——
※ ※ ※
花会凋零,人会死亡,有形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毁灭。
倘若有不会枯萎的花,那只可能是人造的假花,或是在梦里才会绽放的幻影。所谓的花就是那样的存在,因此空井伊依虽然会为逐渐凋零的花瓣感到哀伤,但绝不会期盼让花永不枯萎的魔法存在。
但倘若有不会绽放的花,无论要用上什么手段,伊依都会儘力协助。因为伊依认为,如果花朵有灿烂绽放的可能性,就不能让它永远地失去那机会。
虽然伊依不期盼不会枯萎的花,但她无法捨弃不会绽放的花。
她追求进步更胜不变,追求努力更胜魔法,追求或许会绽放的花更胜不会枯萎的花。
古顷怪造高中一年星班、座号七号的空井伊依,就是这样的少女。
「好好想想吧。冷静下来想一想。如果你不晓得冷静下来的方法,我就先示範给你看。深呼吸。一,二,吸气、吐气。嗯,泠静下来了。」
她是个平凡的少女。真要说的话,她是个朴素、娇小又瘦弱的少女。她将黑色长髮绑在头部的左右两边,胸前挂着一条骷髅项链。身上穿的是她就读的高中制服,脸上则浮现出像是感到为难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绝不会产生动摇的觉悟。
「——所以说?」
伊依夸张地反覆着深呼吸,并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你为什么想休学呢?」
场所是巴士内部。古顷怪造高中是专攻怪造学这门特殊学问的高中,拥挤地并排在车内座位上的,正是古顷的一年级学生。怪造学是有点野蛮,或者可以说是门特异的学问,因此想学习怪造学的学生,也大多是充满个性的人。
无尽遥远的相邻世界,虚界。所谓的虚界怪造学,便是从那个异世界当中召唤不可思议的生物——也就是怪造生物,并逐步解析他们的生态,以及虚界的架构。
虚界至今仍充满了众多谜团,而且怪造生物也相当难以控制。只要稍微掉以轻心,很轻易地就会丧命——怪造学就是这么一门危险的学问。
正因如此,也有许多学生在学习怪造学的途中便感到挫折而放弃。即使将怪造学登峰造极,不但赚不了大钱,也无法对将来有任何保障。这并非可以凭藉单纯的兴趣或好奇心,长期持续下去的简单学问。
这并非什么美好的学问。怪造学并非漫画或电玩里面常会出现的便利魔法。如果只是抱持着想要召唤怪物,然后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这种憧憬,很快就会体验到现实的残酷。
「不……呃,是还没到那种地步啦……」
在巴士的最后尾,伊依脱掉鞋子、面向侧面地跪坐在八人座的长形座位上——在她的正面低头讲着话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女。因为这两人用严肃的表情在交谈,让车内被一股异样的忧郁空气给包围住,
「应该说……失去了想继续下去的动力吗……」
正吐露出内心烦恼的少女,名叫美咲次郎花。平常是个开朗、爱说笑并引起骚动的学生,就类似带动班上气氛的存在。那样的她难得露出了阴暗的表情,因此伊依有些挂心;一问之下,对方便跟她商量起想要休学这种沉重的问题。
「……」
伊依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她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维持着脱掉鞋子坐在座位上的姿势,凝视着次郎花。次郎花只是将视线朝向下方,应该说她没有在看任何地方吗?她只是焦躁地玩弄着手指。
次郎花樱色的嘴唇,犹豫不决似地轻轻张阅了。
「你也知道嘛……偶上面有两个姊姊对咧?怪造学只是因为她们跟偶说很有趣才开始学的,并不是像伊依那样有着明确的目标;话虽如此,但偶也不像香美那样具备才能;怎么说呢,总觉得一直勉强走下去也很累……」
她的语调相当独特,不晓得那腔调是哪边的方言。只不过那声音果然也不像平时那般活泼,甚至沙哑到很难听清楚。
桃色头髮配上桃色眼眸。脸颊跟制服上贴着「2」的贴纸。虽然外表看起来花俏且悠哉,但伊依知道她的内心隐藏着脆弱的一面。
对于两名优秀的姊姊,她总是抱持着自卑感,却又勉强自己露出灿烂得有如花开般的微笑。伊依今天还没有看见次郎花那样的笑容。
怎么办呢?伊依感到慌张。
在这种情况,该怎么做才好呢?应该坚决地说服她吗?或者应该尊重她的意思,接受这件事?以伊依个人的想法来说,她对于次郎花想休学这件事,纯粹是感到寂寞。但是用寂寞这种理由来挽留次郎花真的好吗?
就在这种思考在脑袋里转个不停的时候,次郎花的眼神越来越坚定了。
「没错,而且……打算休学的也不光只有偶。在古顷的事件之后,伊依应该也知道咧?怪造生物是……很可怕的,怪造学是很危险的咧……」
古顷的事件。对伊依来说也是记忆犹新,那事件让古顷怪造高中的校舍半毁,也成了伊依等人像这样挤在巴士里移动的原凶。
几乎所有古顷的学生都被卷进了那场事件里面,经历了在毫无办法抵抗的状况下,被无数怪造生物袭击的恐怖体验。
后果是古顷的学生减少了一半。
有些学生单纯是因为伤势严重而休学,但也有学生是无法消除对怪造生物的恐惧,变得无法怪造而退学的。怪造这门技术最不可欠缺的就是渴求怪造生物的强烈意志,倘若畏惧怪造生物,是无法成功怪造的。
虽然次郎花在精神上好像还没有严重到完全无法怪造的地步,但在事件发生当时,她似乎被怪造生物袭击且受了伤,惊吓得非常严重。儘管如此,不知是否不想和伊依等人分别,她仍然忍住恐惧搭上了巴士;但她内心似乎逐渐倾向休学这个选择。
「小花……」
伊依无法替她打气,也无法替她消除那种恐惧,只能默默感受着巴士断断续续的振动。
这辆巴士的目的地是日本三大怪造学校之一,壳蛇怪造高中。因为古顷的校舍崩塌,无法正常上课,只好像难民一样暂时寄宿壳蛇。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学生、陌生的课程。一定有个新鲜的世界正等着伊依她们的到来吧;但伊依却无法纯粹地感到期待。是因为跟整个人安静下来的次郎花之间那尴尬的沉默吗?她总觉得有种沉重的不安盘绕在胸口。
「总、总之……」
伊依轻轻地握紧次郎花纤细的指尖。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小花这边晴。如果有希望我帮忙的地方儘管说,我会支持你的。所以……」
即使伊依这么宣言,次郎花也只是感到过意不去似地微笑,那模样就宛如这连绵不断的山路一般,像是深邃阴暗的迷宫。
※ ※ ※
仇祭游看着天空。密集在树梢的绿色叶片,将蓝色天空处处隐藏起来;一旦眯上眼睛,那两种颜色看起来就像溶解且逐渐交杂在一起,十分有趣。让人百看不腻。只不过,虽然不无聊,但也不怎么愉快,游发出了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
他是个俊美的少年。只不过在那份「俊美」当中产生了龟裂。一道斜行的锯齿状伤痕将他的脸部划分成两边,以那伤痕为中心,左右两边的肌肤颜色并不相同。头髮也只有右边的质感彷佛化学纤维一般,右眼也一样,宛如没有意志似地浑浊。
游躺在巴士的车顶上。他仰卧在因夏日阳光而发烫的车顶上,眺望着天空。可以听见其他学生的声音穿过薄薄的屋顶传来,但游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加入他们。
古顷怪造高中半毁,是两周前的事了。事件的犯人正是游。他操纵名为「卵姬」的怪造生物,从学生和教师的身上夺走怪造不可欠缺的道具——也就是被称为「门」的手镯,让怪造生物失控,蹂躏了校舍。
引发这起惨剧的不是别人,正是游。虽然伊依原谅了他,怪造学会也做出「附带监视的无罪释放」这样的判决,但游绝不会以为自己犯下的罪就此一笔勾消。
是自己将恐怖烙印在众多学生身上,摧毁了他们的梦想。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仇祭游。
这件事实不会消失。无论谁会忘记,游都会一直记得。是自己伤害了他们。也是自己让伊依哭泣了。游会深深记住那样的自己,努力不再重蹈覆辙。
「……这样就行了吗?伊依。」
是青梅竹马的少女阻止了因憎恨而疯狂的自己。自己是否能像她一样有所改变呢?虽然大概会花上不少时间,还是想要有所改变——游这么心想。
空井伊依。儘管被虐待长大,仍旧能开朗微笑的青梅竹马。
一想到她的事,游就觉得心情开朗了起来。伊依的周围总是充满了笑容,洋溢着明亮的希望。那大概是比她所想的还要更重要的事物——不能破坏。
「……伊依,就由我来保护你。」
游小声地低喃着。当然没有任何回应。这只不过是确认而已。
虽然伊依等人似乎没什么自觉,但游认为有某种真相不明的阴谋,正以她们为中心进行着。魔王。怪造学会。还有「肉体癖好」。真面目不明且强大、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们各怀鬼胎展开了行动。可不是悠哉嬉闹的时候。必须冷静地解析出敌人的企图,并加以扑灭才行。
「——话虽如此——」
倘若只是忧郁地烦恼,情绪也会走入死胡同而自灭。所以她们维持现状就行了。或许会被卷进某些事。或许会被某些人矇骗。到时就由自己来保护她们。这就是仇祭游的赎罪。
所以游没必要跟他们成为朋友,而且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他只要像这样处于备战状态,能够儘早察觉到敌人的行动就行了。
虽然这或许是迴避跟身为被害者的他们正面相对,对自己有利的自我辩护、现实逃避也说不定。
「……!」
游的眼眸刺痛了一下。这件事实让游感到战慄。感觉到疼痛的不是左眼,而是右眼。被名为「肉体癖好」的怪造生物夺走、且被埋入异形眼球的右眼——被怪造学会「封印」住的那只右眼,明明现在已经几乎不会产生反应,却突然像是被针刺到似地痛了起来。
「……为什么?」
儘管感到困惑,游仍用手指按住右眼,迅速地从巴士车顶上抬起上半身。然后他环顾四周的状况,想要确认右眼是对什么产生了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在巴士前进的路线对面,也就是平凡的山路途中,有阵雾在舞动着。
该说是雾或水蒸气?煮沸的地面沸腾起来,喷出淡褐色的蒸气——看起来是这种感觉。那股蒸气在道路正中央上升,轻轻地摇来晃去,彷佛墙壁一般地遮掩住后面的光景。
简直像是在说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一般,即使目不转睛地凝视,也看不见雾的对面有任何东西。是空气因炎热而扭曲,抑或海市蜃楼?虽然游这么心想,但要这么说的话,却又有点奇妙。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随着巴士逐渐靠近蒸气墙,右眼的疼痛也跟着剧烈了起来。
飒——原本优雅飞翔的鸟,在碰触到雾的瞬间,就彷佛被吸入一般地消失无蹤。那很明显地是种不自然的消失。
游在不稳定的车顶上站起身,伸出右手低声叫道:
「『宣战布告』——怪放!」
瞬间,在游的右手腕上,爆发出漆黑光芒这种矛盾的东西。就在爆炸之后——被收纳在亚空间,等候出场机会的两只为一组的怪造生物们被解放出来了。
装饰着游右手的硬质手镯,是被称为「监狱」的特殊道具——这是一种咒具,可以收纳最多五只的怪造生物。一般来说,要将怪造生物召唤到这个世界,需要被称为咒文和咒印的特殊手续;但倘若是从「监狱」怪放出怪造生物,便不需要那些手续。
宛如子弹一般被发射出来的,是两颗球体。大小如豆子般的球体,在空中改变形状,无视质量守恆定律,变貌成锐利的刀刃。有着飞鱼般羽翼的物体,按照游的意思滑翔,确实地切割瞄準的猎物——照理说是这样。
但在碰触到蒸气墙壁的剎那间,「宣战布告」消灭了。就跟刚才的鸟一样。彷佛融化一般,其存在不留任何碎片地消失无蹤。
「啧——」
游啧了一声,在没有停止前进的巴士上轻盈地移动之后,在车顶的角落蹲下身来。他一边小心地不让身体掉落,一边在巴士侧面迴转,握住稍微突出的部分,宛如动作片主角一般撞破窗户来进入内部。
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四处飞散的玻璃碎片跟风,搅拌着充斥点心和人类味道的巴士内部。游原本以为会被抱怨个一两句,但不可思议的是车内一片寂静。
「……?」
游安全地着地,对这不自然的寂静感到讶异;他看向周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伊依?」
伊依睡着了。她手里拿着点心袋,将身体重心放在巴士座位上,闭上双眼动也不动。不——不只是她而已。大家都像是没电的玩具一般,中断所有的行动陷入熟睡。
没有梦话也没有鼾声。就彷佛睡死了一样,没有人有动作或声音。巴士摇来晃去的振动声响听起来异常巨大。游感到不安,于是随便找了个学生,摇晃他的肩膀并呼唤着对方。没有反应。其他学生也一样。没有任何例外,全都失去了意识,只是在梦中平稳地反覆着呼吸。
「为什么——大家——」
太诡异了。虽然在巴士前方冒出来的蒸气墙相当奇妙,但也无法坐视这个现象不管。
游感到犹豫不决的时间相当短暂。因为他想到了某个危险的可能性。
大家都在睡觉——这就表示司机也很可能已经停止驾驶巴士。照这样下去,会酿成严重的意外!
总之得让巴士停下来才行。
「——」
游这么心想,于是假拨开熟睡的学生们,移动到巴士前头后,游看见了。
已经逼近到正面极近距离的蒸气墙——
还有坐在驾驶席上的人物。
装扮就跟搭车时所看到的司机一样。浓绿色的制服配上帽子,以及白色手套。他并没有昏迷,只是对巴士内的异状也毫不关心,淡淡地驾驶着巴士。
「等一下——你!」
游一边保持备战状态,一边伸手想让他停下巴士。总之情况不太对劲。最好先停车确认一下状况。
巴士平稳的振动,还有前方咻咻冒出来的雾,在这种宛如恶梦一般的暧昧气氛当中——司机突然看向了这边。
「——!」
那张脸让游感到战慄。这家伙——并非人类。
司机脸上的异常。彷彿感到无比愉快一般眯起来的眼睛,右边两个,左边三个,合计共有五个。
像是化了浓妆一般纯白的脸部肌肤。在肩膀和脚边忙碌奔波着的三只老鼠。
挂在胸前、有着花俏装饰的笛子。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再过不久——即将到达目的地壳蛇怪造高中。」
司机低声地喃喃自语着。不晓得是男是女,只是个透明的声音。
「……呵呵,在巴士行进的时候,站着是很危险的唷?」
游无法做出反应。他的速度非比寻常。
就在司机那甚至让人感到恐惧的指尖伸向前来——戳向额头的瞬间,游的意识便轻易地沦陷了。
「——♪」
最后可以听见不可思议的笛声,那笛声就宛如虫鸣或鸟叫,又像是某人的笑声一般。
※ ※ ※
到达目的地是傍晚时的事了。记得有一首歌叫做(太阳落到远处山下)(注1),今天的傍晚就当真像是掉落下来似地将世界染成了黄昏色。
注1 原文歌名为「远い山に阳は落ちて(远き山に日は落ちて)」,中文名称则是「念故乡」
「一年星班,全体集合了。」
「一年月班,全体集合了。」
怪造学是门罕见的学问,因此专攻这门学问的人也不多,连带地古顷怪造高中的学生也。相当少。班级也是一学年只有两班,一年级便是分成星班跟月班。而且之前的事件造成学生数量减半,即使一年级的学生像这样集合起来,仍是有点寂寞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