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间微暗的教室。窗外已是深夜。在只有明亮照耀着的月光让世界隐约浮现出来的黑暗当中,诡异的鸟鸣声时而划破寂静回蕩着。
在没有人烟,感觉相当寂寥的壳蛇怪造高中某间教室里面。
「——怎么办?」
在原本应该没人会造访的深夜校舍里面,有三个人影低声交谈着。
「什么怎么办?」
彷佛在揶揄或挑衅似地,有着黄金色捲髮的少女这么低喃着。壳蛇怪造高中学生会长——戏小路亚缇优雅地坐在空位上,她眺望手拿镜,忙着化眼角的妆。
「……别给我装傻啊,你这个婊子!」
低吼声。亚缇看似佣懒地抬起了头,在她的视线前方,学生会副会长——丧时饱友发出了宛如虫子振翅声一般让人不快的声音。嘴角还流着口水。锐利的眼光和宛如野兽般的表情,丝毫不见白天显露出来的从容态度。
饱友的头髮竖立起来,踢开他势力範围内的桌子,大声咆哮道:
「嘿!嘿!嘿!你应该知道现在的状况吧?戏小路!如果你明知道还摆出一副悠哉的表情,那你的脑袋只有装渣啦!」
「……真是够了。」
亚缇啪嗒一声地闽起手拿镜,优雅地翘着二郎腿并闭上双眼。
「真是的,没教养的家伙就是这样。让人不愉快到了极点。你听好了,丧时——我并没有轻视外来者混入这个场所的异常状况。」
「既然如此!你啊!」
饱友疯狂地踢倒讲桌,用全身主张着。瓦砾四处飞散,无言地站着的已己巳移动到教室角落,以免遭受波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戏小路!看你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如果你知道明天开始该怎么办,就说说看啊,这个猪脑袋!」
没有其他人在,充斥着闷热空气的教室。在灯光并未点亮,就连呼吸声都高声回蕩的寂静夜晚中,现场像这样有制服打扮男女存在的光景,感觉并不真实。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状况——已己巳这么心想。所以亚缇跟丧时才会像这样失去了冷静。只有已己巳无论是表情或内心都很平静,但那只不过是她本身的性格,并非因为她掌握了一切状况。
今天古顷怪造高中的学生们来到了这个场所。一些普通的孩子跟少数的大人。原本算不上是值得警戒的对象,但光是外来者混入的这件事实,就如同亚缇所说的,是个异常状况。
但是——
「光是争辩也不能解决问题。」
已己巳开口对互瞪且彼此叫骂的两人这么说道。
「应该正确地理解现况,查明他们能够入侵这里的理由。」
「巴说得没错。冷静下来吧,丧时。这样很难看唷。」
亚缇这么低喃,并用冷淡的眼眸俯视着饱友。亚缇坐着,饱友则是站着;因此就状态而言,是亚缇抬头仰望着饱友;但心情上却像是亚缇在嘲笑蔑视饱友一般。
饱友似乎不满她那种视线,气得太阳穴冒出青筋。
「什么啊……瞧你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你们不会是暗中策划着什么吧!把那些家伙引来这里的——该不会就是你们吧,喂!戏小路!巴!」
亚缇像是想说没办法跟他沟通似地耸了耸肩。然后打开放在手边的小型手提包,拿出道具仔细地彩绘起指甲。
「所以我说要你冷静下来嘛。同伴之间互相猜疑也不是办法吧?而且让他们入侵这里,有谁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同伴——同伴是吗?」
饱友瞪大了眼睛。几乎翻白眼的眼球严重地充血。
「我可不是彻底地信赖你们。我们的确是在同一条船上,但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只不过是命运共同体罢了。如果有叛徒在策划着什么,就得儘快把那家伙找出来处分掉才行吧!」
「如果有叛徒的话,是吧?」
亚缇很明显在揶揄的语调,让饱友轻易地激动起来。
「不管怎么想都有吧!」
是因为周围没有可以破坏的东西了吗?他将拳头捶向黑板,这么大叫着。这一击让墙壁产生了宛如蜘蛛网般的龟裂,粉笔也因为冲击而飞舞碎裂到地板上。
「这里可是大公的结界!不可能会破的!外面的家伙不可能人侵的啦,这点你们也知道吧!」
「应该称呼大公殿下吧,丧时?注意你的口气。」
亚缇恐怕是刻意地用挑衅的语气,指正饱友的失言。
当然,饱友用甚至蕴含杀意的眼神瞪着亚缇怒吼了:
「少罗唆!为什么会有好几十个人类混进那个大公殿下大人的结界里面啊!想也知道是有人带路的嘛!是你吗,戏小路!」
饱友彷佛要破坏眼前的亚缇一样,用力握紧拳头并这么大叫。他移动视线,瞪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已己巳。
「还是你啊?巴!」
「丧时!」
是忍耐到了极限吗?亚缇握碎指甲油的小瓶子,激动地站起身来。
「你收敛一点!你不晓得什么叫冷静吗?你最好认清自己的立场!如果你以为自己的战斗能力稍微优异一点,就能随心所欲,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才该注意吧,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戏小路!像你这种杂碎!你这种货色!你以为你有资格对我说教吗!小心我把你啃到连骨头都不剩!知道没?」
啪锵——响起了鲜明强烈的声音。在摆出备战姿势互瞪的亚缇跟饱友旁边,已己巳敲碎教室的玻璃窗,低声地喃喃说道:
「这里不是用来争斗的场所。」
是因为被中途打断了吗?两人依然用一脸愤怒的表情看向这边,已己巳则是淡淡地告知:
「想打架的话就滚出去——如果是喜悦大公,应该会这么说吧。」
「……」
喜悦大公——这名字让失去平常心的两人随即沉默了下来。不过愤怒似乎还残留着,饱友又瞪着这边开始挑毛病。
「喜悦大公,你说喜悦大公是吧——喂,巴,那位大公殿下到底在哪?他只张了结界,然后就放我们自生自灭吗?他到底在哪做什么啊!」
「喜悦大公并非彻底相信了你们。」
照亮着牛奶瓶底眼镜的,是刚才启动的笔电画面。巴坐在地板上,不停地敲打着放在腿上的键盘,埋头在作业当中,看也不看饱友一眼。
「喜悦大公为了维持这个结界而面临衰弱。因此——吾侪三人被託付对应各种状况。你连这些都忘了吗?」
已己巳不带感情地叙述着,停止了手边的动作。
「确认成功。今天入侵壳蛇的三十七名小孩跟三名大人,都是古顷怪造高中的学生和教师无误。」
「的确——摸起来的感觉也是一般人类呢。」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亚缇扭动着乎关节。原以为在她旁边的饱友稍微冷静下来了,但这次却不怀好意地笑了。
「人类……人类是吗?四十人吗?喂,巴、戏小路,吃掉两、三个人也无所谓吧?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人类了。今天也是,一看到我附近那些家伙,口水就停不下来啦——嘿、嘿嘿嘿!」
饱友用手帕擦拭着嘴角,毫不掩饰地显露出食慾;亚缇用有些恼怒的视线看向他。
「丧时,即使你打算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当成晚餐,我也不介意——但假如演变成我们跟人类敌对的后果,你能确实负起那个责任吗?……如果你打算擅自行动,至少也要持有自己收拾烂摊子的自尊。目前就如同巴所说的,在立场稳固之前,做出大意的举动并不明智——」
「真想吃啊——嘿嘿嘿真想吃啊,真想吃啊,嘿嘿嘿嘿!」
言语早已经无法传达给饱友了。他已经整个人充满攻击性,贪婪地追求着快乐。是因为他并非像其他人一样是喜悦大公底下的人,而是从其他大公的支配下流动到这边来的存在吗?思考截然不同。思想截然不同。已己巳认为双方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但是——巴。」
亚缇忽然像是放弃似地将视线从饱友转移到已己巳身上,彷佛在怀疑什么似地眯起了双眼。
「虽然你摆出一副喜悦大公代理人的样子,貌似伟大地这么说——但你该不会知道喜悦大公人在哪里吧?」
「……」
已己巳没有回答。结果,亚缇基本上也是不相信周围的人。并非家人,也非朋友。只是命运共同体。饱友的主张——虽然不甘心,但的确是说中了。
亚缇邪恶地露出微笑,询问着巴:
「还是说,其实你就是——喜悦大公本人呢?」
「吾是他首席家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已己巳也拉高了声音,注视着亚缇化上浓妆的脸。
「……你也一样,跟吾所知的资料有些落差。正因如此,吾也怀疑你这个人。会不会你才是引发这异常状况的犯人呢?」
她直率地用透明的声音询问着。
「你究竟是谁?」
「……」
亚缇仍旧保持微笑,用沉默无视已己巳的问题,然后再度优雅地端正姿势,画起了指甲。巴看向饱友,只见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什么,一边在教室地板上宛如野兽一般地咆哮着。
已己巳眺望着那样的他们,忽然——想起了傍晚亲近地跟自己搭话的少女。
「朋……友。」
巴像是在细细品尝似地低喃着少女说过的话。
「真困难。」
巴已己巳叹了口气。
※ ※ ※
美咲次郎花没有梦想和希望。
要是这么说的话,似乎会被当成很悲观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梦想和希望的意义是不同的。次郎花基本上相当乐观,而且她的性袼也是认为只要每天过得还算愉快就行了。她并没有强烈地想要某样东西,或是拥有什么了不起的理想。
没有将来的梦想。也没有想要获得什么的愿望。就像是即使没有梦想跟希望,花也同样会绽放一般,至今为止,只要适当地活下去,过得也还算满足。每天没有特别为什么地上学,跟朋友聊一些芝麻小事;她能够抬头挺胸地断言那样的日子是幸福的。
但是——古顷的事件在次郎花的心灵留下了恐惧,在她的身体刻下了伤痕。
她再也不想遇到那么恐怖的事了。她当真打从心底那么认为。但是——倘若照这样继续研究怪造学,说不定又会被捲入类似的事件里面。
她明白了这一点。于是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只是茫然地活着的次郎花很乾脆地就讨厌起学校。她并不想冒着会遇到那种恐怖状况的危险,甚至不惜受苦或受伤也要继续研究怪造学。她原本就只是被两名姊姊劝诱才入学的。并非因为自己的意志……她对于怪造学并没有强烈的执着。
既不像香美那样拥有才能,也没有伊依那样的目标。现在挽留住次郎花的,只不过是「不想跟亲近的朋友分别」这种跟怪造毫无关係的羁绊而已。
即使休学了,伊依她们应该也会跟自己当朋友吧。
既然如此——就休学也无妨吧,她这么心想。
「唉……」
她太过烦恼而无法成眠。
深夜。有霉味的睡袋让次郎花连连叹气。真令人忧郁。即使闭上双眼,也只有讨厌的想法不断涌现上来;话虽如此,但即使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黑暗而已。虽然渴望睡眠这种无我的境地,但胸口的焦躁和宛如地狱一般涌现上来的忧郁,却妨碍着自己寻求睡眠。
次郎花抬起上半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呜……呜呜……」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竟然为了要不要休学而烦恼,或许大人会笑说这种小问题有什么好痛苦的。但次郎花就是感到痛苦。毕竟是要抛下现在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自己周围的整个世界。休学。这么做一定会变得轻鬆。次郎花明白这点。但她也害怕要割捨掉目前拥有的一切,
「呜——呜、呜。」
眼泪不禁涌现上来,次郎花甚至想就这样崩溃,妣用力地抱住自己。周围有同样包在睡袋里面的空井伊依、魅神香美、战桥舞弓。虽然她们看起来睡得不是很舒服,却不至于蠢到像次郎花这样烦恼得无法入眠。
软弱的只有次郎花而已。这点让人感到哀伤。彷佛全世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她感到虚幻,想摇醒某人向对方哭诉;但那也只会给人添麻烦,因此她打消了这念头。
倘若自己的懦弱感染了朝着梦想前进的她们,就太过意不去了。
次郎花擦拭眼角的泪水,穿着睡衣的她悄悄爬出了睡袋,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离开了帐篷。没有电灯的外面果然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格外显眼。
她穿上拖鞋,在原地呆站了一阵子之后,注视着月亮。
次郎花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孤单一人。
「呜……呜啊、呜啊——」
想吐又想哭的冲动混杂在一起的感觉袭向次郎花,让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知道平时的次郎花的人,说不定会认为她现在的模样看来很不可思议。她平常看起来应该是开朗、悠哉又什么都没在想的样子吧。但忧郁是心灵的感冒。感冒不会选择患者。它会平等地袭向任何人,让人的内心生病。
人类的心灵并没有那么坚强。
「……厕所。」
次郎花心想不能一直哭个不停,她擦了眼泪之后站起身,跨步走了出去。虽然并没有很急,但她决定前往厨房附近的厕所。她想稍微散个步,呼吸一下夜风让自己畅快一点。因为她感觉胸口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呼吸非常困难。
次郎花独自走在丘陵下方拓展开来的草原上。虽然还是一身睡衣打扮,但被人看到也不至于伤脑筋,而且虽然九月已经结束,但气候还相当温暖。最重要的是,她实在懒得回到帐篷换衣服了。
次郎花什么也没想,宛如幽灵一般地旁徨着。
等她回过神,已经来到位于草原角落,烧焦的营火塔宛如墓碑一般竖立着的厨房附近。并不是多远的距离。虽然天色暗到看不清楚脚边,但并没有跌倒。
「……?」
次郎花忽然感到讶异地抬起头。因为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是什么呢?这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虽然这声音好像在哪经常听见,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水跳动的声音——不对。敲打着什么的声音——也不对。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次郎花几乎什么也没在想,只是摇摇晃晃地走着。
声音逐渐接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