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在住宅区的一角。已经倒闭的糖果店在拆除之后一直被閑置的空地上,正展开着倘若有路人经过,说不定会发出哀号并逃离现场的异样光景。
浮现在黄昏中的奇妙人影,很明显地并非人类。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那些各自发出怪声、毫无秩序地蠢动着的影子们,密集在狭窄的空地上,儘管分别有自暴自弃或显得热心的差别,但都眺望着站在中央的少年。
「很好。辛苦你们了,今天就在这边解散吧。」
那是穿着新生古顷的黑色制服、特徵是角装饰的少年。他——也就是「亚玉的魔女」无城鬼京,悠哉地盘着手,毫不畏惧地统率着周围的怪物们。
今天,在这个镇上同时发生的伤害事件——只狙击古顷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者的袭击,除了伊依和罠奈、还有极少数幸运的学生之外,都遭受了暂时无法动弹的伤势。
兇手便是聚集在这里的怪物们。虽然每个都是相当知名的豪杰,但同时也因为太过强大,单凭鬼京一个人的「魔力」无法控制,而将他们的力量压缩减弱到原本的几十分之一的样子。关于这方面的事情,由于鬼京真正的协力者龙实在太不擅长说明,鬼京并不是很清楚;但只要能干到可以当成道具利用即可,因此鬼京并未追究详情。
一阵风吹起,在鬼京发出解散宣言的同时,怪物们如同梦境般地消失了。鬼京果然还是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一脸想睡地打了个呵欠,自己也打算回家而离开空地。他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热茶,大口喝下。在这种季节的夜晚穿着制服,实在太冷了。
〈鬼京啊。〉
鬼京顺便从并排的贩卖机中买了香烟和罐装啤酒,然后伸了个懒腰;这时有个粗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是彷佛会吹起热风一般、充满精力的声音。
「……是是是,什么事啊,龙王大人。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罗?」
〈你说的工作,是指刚才的袭击对吧?我实在不懂,就算击溃排行榜前几名的人——就算单纯地击溃对手,要是你没有人气,仍然赢不了古顷大祭吧?〉
龙没有事先过问理由,也毫不怀疑地将部下借给自己的纯粹,让鬼京甚至感到佩服;但要说明也很麻烦,因此鬼京喝了口茶并摇了摇头。
「你用不着担心,没问题的。我一定会赢啦,龙王大人。你只要放心照我说的把可爱的部下们借给我用就行了。」
〈但观看不知道规则的游戏,也挺无聊的啊。〉
比起胜利,对于享受游戏这件事更感兴趣的龙,果然还是让鬼京没有厌恶的感觉,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在道路上,一边用閑聊的语调说话。虽然对方在虚界似乎也是最高级的权力者,且是无敌的怪造生物,但只是交谈的话,感觉对方是个脑筋不好的善良大叔,实在无法讨厌他。鬼京反倒认为这种个性的家伙很讨喜。
鬼京将喝完的饮料罐随手一扔,这次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火,并吸了起来。他享受着升起的烟和刺激鼻子的味道,露出微笑。
「算啦,等到了明天,就算不愿意也会知道。儘管期待吧。目前还不晓得敌人有什么底牌,我不敢断言一定会获胜——但我可以保证,一定会让你感到愉快的。所以你儘管放心,今天可以收工回家啦。」
〈哼,那就好。这才是我选中的代理人。只要你认真地去拚胜负,就算输了我也没话讲。那就是所谓的骄傲啊,只要能让我享受到乐趣,就再好不过了。〉
声音发出豪爽的笑声,满足似地逐渐远去。
〈那么,我很期待你从明天开始的活跃哦,鬼京。倘若需要我的力量,儘管说就是了。再会啦。〉
「是,晚安!」
鬼京敷衍地答道,对着根本不知在哪的谈话对象挥了挥手。让周围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的龙的存在感消失之后,鬼京长长地吐了口烟,看似佣懒地搔了搔头。
「啊,应付地位高的人还真累啊。」
面对受到各种怪造生物畏惧的龙王,鬼京只是用「真累」一句话来打发掉这件事;接着忽然瞪大了眼,弄掉手上的烟灰。
「话说,唉啊。都这个时间了,巴士跟电车都停驶了吧?要怎么回家啊……要是能请龙王的部下送我一程就好了,我无城鬼京竟然会这么大意。」
事到如今,再把龙叫回来也很愚蠢,而且大概会挨骂;最重要的是非常麻烦,因此鬼京决定前往住在附近、认识的人家。幸好是自己经常前往的场所,因此即使在路不怎么熟的这个小镇,似乎也不至于会迷路的样子。
附带一提,鬼京原本是亚玉的学生,家住在位于距离梦追坂相当远的场所。因为电车费比学生宿舍的住宿费便宜,所以他上下学是花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搭电车。在没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的现在,要走回家是非常麻烦的距离。
鬼京稍微走了一下,在他为了分散寒冷的感觉,而靠啤酒陷入微醺的气氛时,随即便看见了一间简陋小屋,与其说是住家,更适合说是仓库的建筑物。那是将合板和木材连接起来、像是自家制的木造建筑,这里住着身为鬼京的天敌,也是他最爱的血亲的古怪老人。
咚咚咚咚——鬼京毫不客气地敲着看似廉价的门,在垃圾袋乱放的骯髒玄关前大声叫道:
「美国爷爷,你可爱的孙子鬼京来玩啦,快开门啊。」
没有人应声,因此鬼京不断敲着门的手更用力了。
「喂!老头子。你死了吗?你总算寿终正寝了吗?一个宛如排泄物的人类被处理掉之后,社会又变得更乾净了呢?上帝万岁!」
「吵死人啦!」
伴随着「砰咚」声响和激烈的怒吼声,入口彷佛会连铰链一起飞出去似地打开,宛如熊一般的巨体伴随着恐怖的酒味从室内现身了。
是个巨汉,是个肌肉发达的白髮老人。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穿着汗衫和短裤这种一看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服装,不知被头髮还鬍鬚覆盖着的脸部中央,是因为酒醉的关係吗?在有着污秽颜色的眼眸之中,闪耀着犀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无城美国。曾经挑战物造研究这个梦想,在大失败之后遭到学会放逐,用负面意义证明了梦想终归是梦想的失败者。他丧失了荣耀和一切,如今是在这种破房子里头一个人寂寞地度过余生的人生失败者。是鬼京的祖父兼吵架对象,还有鬼京绝对说不出口,但他认为就宛如人生师傅一般的对象。
看到祖父一如往常的老样子,鬼京咧嘴一笑,举起了手。
「哟,混帐老头。你还活着啊。真遗憾。」
「我活着碍到你了吗,混帐小鬼。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吵死人了,小心我宰了你。」
美国用低沉的兇猛声音这么威胁着鬼京,然后像是看到无聊的东西一般,转身回到房间。他并末将门关上,因此鬼京擅自判断这代表自己可以进去,而进入室内。
室内堆积着大量的不知是资料还书的东西,虽然杂乱,但不会感觉不愉快。与其说是髒乱,反倒感觉像是美国即使年迈也无法完全压抑住的热情洋溢出来一般。这个彷佛食人妖怪一般的巨大老人,至今仍未丧失重返学会的梦想。
对于物造这个童话抱持着梦想,奉献了所有热情,惨遭失败——失去一切的祖父。鬼京在内心对着无城美国宣言。
就快了。
自己就快要能实现祖父的梦想了。
「唔……」
美国似乎是醉了,他用缓慢的动作翻找着冰箱,拿出了贴着疑似违法标籤的酒瓶。然后打开水煮鱼罐头,插上牙籤,放在榻榻米上。接着拿出两个明显没有清洗过的玻璃杯,倒满有着诡异颜色的酒,递给鬼京。
「喝吧。」
别叫末成年者喝酒啦——这种常识般的意见对这个老人不通用。鬼京在还不满十岁的时候,美国就给了他酒和香烟。身为认真社会人的双亲当然提出了抗议,但美国跟鬼京都毫不在乎地经常在这个房间里饮酒作乐。
鬼京看了看正以惊人的气势蒸发着、感觉酒精浓度很高的酒,抬头仰望坐在眼前的美国,试着问道:
「爷爷,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我打开冰箱就看到它放在里面。」
「你都痴呆成这样了,搬来我家住啦。要养爷爷一个人还不成问题哦?」
「我在会给你们添麻烦啊。」
鬼京认为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低喃的美国十分帅气。宛如隐士一般像这样即使年迈也持续着不规律的生活,见识过许多普通人生不会知道的事情。与其像双亲那样成为社会的齿轮、过着毫无个性的人生,鬼京更想像美国一样华丽地一跃成名且爽快地失败之后,过着愤世嫉俗、像这样跟傲慢的孙子抱怨的人生。
鬼京一边啜饮着浓烈的酒,一边跟祖父享受着无关紧要的对话。
「不过这酒还真强烈啊。我来这里之前又已经喝了啤酒,明天还要上学耶,要是宿醉怎么办啊?」
「鬼京。」
美国缓缓地转变成严肃的表情。鬼京坐正,心想不知是什么事;但这个老人并非在开玩笑或卖关子,而是用认真的声音开始说些奇怪的事。
「啤酒不算是酒。」
「……」
「那是有颜色的水。」
那又怎么了。
「鬼京。」
他是喝醉了吗?还是真的痴呆了?美国没头没脑地——但又宛如突袭一般,彷佛要贯穿鬼京脑袋似地,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这边。
「你身上有血腥味哦。」
「……」
「鬼京。」
美国,这个不幸的怪造学者,并非在斥责或说教,只是理所当然似地谈论着。跟自以为是地将一般的道德论和价值观强押在自己身上的双亲不同,鬼京无论何时都将美国那含义深远、由经验创造出来的话语铭记在心。他是自己人生的导师,也是无可替代的血亲;是自己身为男人、身为人类的理想形象。
虽然一谈到这种事,无论是谁,甚至连美国本人大概都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但鬼京果然还是喜欢这古怪的老人。
「我差不多要九十岁了。」
他面无表情、面不改色地灌入倘若是不会喝酒的人,大概会醉倒的酒量,低声说道:
「到了这把年纪我才发现,人揍了别人几拳就会挨几拳。骗了多少人就会被多少人骗。陷害了多少人,就会被多少人陷害。人生就是要还清自己欠的债。我揍人骗人陷害人而有一瞬间变伟大了,但又挨揍被骗被陷害,现在落得在这种破旧小屋里喝得烂醉。」
是喝醉而反常地变得懦弱,或是年纪消退了他的气势?美国以鬼京和他初次碰面时,绝对无法想像到的虚幻氛围低喃道:
「别变得像我一样,鬼京。像你的父母亲那样,过着普通的人生也不坏哦。」
鬼京不会听从那种彷佛忠告一般的话语。反正人类不管怎么小心翼翼,也活不了两百年。短暂的生命和人生,要随心所欲地活。鬼京可不想採取保守安全的方法,儘可能地让自己不受伤害、和平且安稳地衰老下去。
自己要尽情享乐,即使失败也无妨,要随心所欲地活。
像美国一样。
鬼京露出虎牙笑了笑,模仿美国大口将酒灌入肚子里。
「别闹了啦,爷爷。再说,我会养成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几乎是爷爷的缘故吧?事到如今,叫我怎么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啊?」
彷彿在模仿美国一般逐渐成为边缘人的鬼京,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低喃道:
「我才不想过普通的人生。那种丧气话……等我活到爷爷那把年纪再说吧。」
「蠢蛋。等到了我这把年纪才后悔,就太慢啦。」
那一晚的美国,有点不太对劲。
他异样地温柔、反常地饶舌、不停地在喝酒。
有时眺望着远方,注视着堆积在房间里的资料,看似寂寞地叹着气。
他从那之后就没有说话,默默地铺了棉被,难得地用那毛茸茸的手抱着鬼京入睡。即使是不会向任何人撒娇、不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一直随心所欲而活的鬼京,这时也宛如幼儿一般,乖乖躺在祖父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入眠。
※ ※ ※
被折断的骨头大小合计共二十三根。虽然不清楚流下来的血泪总量,但绝不算少才对。幸好无人丧命。
遭受到真面目不明的存在袭击的人,并非只有伊依和罠奈而已。
被狙击的都是新生古顷的学生——倘若更明白的来说,就是获得古顷大祭排行榜前几名的怪造学者实习生。
这表示罠奈一直感到忧虑、当然伊依也一直感到畏惧的残酷生存竞争开始了。为了在古顷大祭中获胜,实现愿望的斗争。这过于丑陋,而且远超出预科、毫不在乎形象地陷害别人的行为,让伊依感到烦躁不已。
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那是让人不惜做出这么卑鄙的行为,也有实现价值的梦想是吧。
打从和巴已己巳再会、还来不及深谈,她便像逃跑似地消失之后,过了一阵子。今天据说会进行第二次投票和其结果发表,但因为学生袭击事件的关係,前几名的学生几乎全灭,甚至还有人怕得辞退企划,排行榜应该会掀起一阵巨大的风波。
要终结已经变得血腥的古顷大祭的唯一希望,是平稳派的存在。
在这次的投票当中,假如虚岛罠奈设立的平稳派获得过半数的票,排行榜就会被废除,宇宙木的报酬也会被废弃,学生们之间互扯后腿的行为应该就会消失了。
伊依彷佛在祈祷似地,一早便投票给平稳派。但内心有某处也认为大概行不通吧。盘旋在校内那充满恶意、痛楚和猜疑的气氛,感觉实在不像是能随着平稳派的引领安定下来的氛围。
结果发表会在课余,也就是午休时进行。提早用过午餐的伊依在自己的教室内,彷佛看到杀母仇人似地瞪着广播器。
这一连串的袭击学生事件,一定有人可以从中获利才对。排名异常窜升的人、排名依旧名列前茅的人、那种透过这次事件而得利的人,肯定是袭击的犯人。伊依这么断定,而迫不及待地等着结果发表的广播。
其他学生也是,虽然平常大多在操场或体育馆游玩,或是各自找地方閑聊,但只有今天彷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表情一脸严肃地聚集在教室里。
那表情并非在享受古顷大祭的过程,而是希望这场祭典儘快结束、类似叹息的寂静。没有人期望这种会伤害到他人的残酷竞争。但是,要以怪造学者的身分活下去,这种互相欺骗、互相伤害的情况,大概是家常便饭吧。
这么一想:心情便灰暗起来,每个人都无言以对。
空有理想,是无法持续虚界怪造学这门学问的吗?
噗哧——响起了刺耳的声音。广播器像是大大吸气似地颤抖了一瞬间,接着立刻流出少女响亮的声音。
『各位午安。我是新生古顷怪造高中广播社社长的美咲。』
「啊,是太姐。」
明明身为女生,却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次郎花稍微抬起头来。她的姊姊美咲太郎花隶属于广播社,在午休或放学后,经常可以听见她美妙的声音。虽然偶尔有些古怪,但太郎花基本上待人和善、开朗又活泼,因此在学校相当受欢迎。在这次的古顷大祭中,她并没有什么企划,而是以广播社的身分进行活动;因此似乎并未成为袭击事件的目标。
伊依边思考着这些事惰,边抱着梅子露出严肃的表情。古顷大祭排行榜究竟会有怎样的变动呪?平稳派获得了多少票数呢?这是决定古顷大祭今后发展的命运的瞬间。
太郎花的声音,用容易听清楚的稳重语调说道:
『今天是各位迫不及待的古顷大祭途中投票,第二回结果发表。原本应该由校长来发表才对,但校长嫌弃广播室太冷而不愿前来,因此由不才我来代理。我不会窜改票数、排名或是捏造报导,请各位放心。』
一板一眼的太郎花特地把不说也没关係的事情先说在前头,然后放低了声音。
『就如同各位所知,在上次投票中名列前茅的学生,几乎都在前几天遭到偷袭。因此根据这次投票结果的情况,有可能会发生同样的事件,现在我也犹豫着是否该发表结果。』
那蕴含着平静的愤怒与哀伤的声音,让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地绷紧身体。对于做出这种卑鄙行为的犯人感到愤怒、还有同间学校的同伴受到伤害的愤慨,是每个人共通的心情。当然伊依也一样。
太郎花用扼杀了感情的平淡声音,只是彷佛在警告似地低喃道:
『你应该有听见吧,犯人。虽然我不晓得你人在何方……但你可别小看了新生古顷的学生。我一定会抓到你的小辫子,让你在全校学生面前抬不起头。全校学生被你弄断的骨头共二十三根……这笔帐我一定会跟你全数讨回。』
咳哼——她咳了一声清喉咙,像是公务般地继续说道:
『不好意思。那么接着来发表结果吧,诸位学生,请仔细听好了。』
最开始的一句话,让原本紧张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下来。
『第一名——虚岛罠奈。』
接着的下一句话,便震撼了所有学生的内心。
『只不过平稳派并未获得过半数的投票。』
太郎花似乎颇不甘心的声音,道出了伊依与期望和平的众多学生的心声。
『古顷大祭还会继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