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叶是属于我的!我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这种人!」
在脸颊鼓得像气球并大喊的「文学少女」背后,我面红耳赤,嘴巴壹张壹合。
二十分钟以后……
「拜託妳有点分寸好吗?我什么时候变成妳的东西啦!」
牛园学长流下男儿泪跑走以后,我在文艺社活动室里对远子学姐大发怨言。
她为什么偏偏要对牛园学长说些「跟心叶两情相悦的是我」、「我不会让心叶被人抢走」之类的话啊?
「因为……因为,心叶是重要的文艺社学弟嘛……」
远子学姐大概察觉我是真的动怒,所以壹边畏畏缩缩地低头回答,壹边还偷偷观察我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要加上「重要」的不会是「学弟」,而是「文艺社」。我跟远子学姐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暧昧情愫,就像不含糖的饼乾壹样,是毫无风雅或情趣的关係,可是她却突然叫出那种像是告白似的台词,真是让我吓坏了,也实在是太丢脸了。
远子学姐讨好地露出笑容。
「嘿,心叶,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瞪我嘛。心叶应该也喜欢文艺社胜过柔道社吧?与其在柔道社里被人摔来摔去、压来压去、绞住手脚痛得惨叫,还不如在文艺社里静静坐着,悠閑地写故事吧?心叶也是爱着文艺社的对吧?」
「我被霸道的学姐硬拉进社团活动室,又被迫写入社申请书,哪会有什么爱啊?我又不是被虐狂。」
「呃,可、可是,心叶被那么粗壮、鼻孔那么大、鬓毛那么浓密的牛魔王盯上了耶!」
她情绪低落地垂下眉梢,然后又振振有词地说:「在这种时期跑来挖角软弱的心叶加入柔道社,实在太奇怪了。他壹定是企图让心叶成为自己的『弟弟』,我这『文学少女』是不会轻易让他矇骗过去的!我在《雨月物语》和《好色五人女》都看过那种人。心叶绝对是『受』喔!这壹方的身体负担可是很大的!还会有撕裂伤,很可怕喔!」
「妳在擅自想像什么啊?拜託别再说了!这已经是性骚扰!」
「可是,心叶真的在校舍后面被牛魔王袭击了嘛。如果进了柔道社那种地方,每天都会被人拿练习当借口做些下流的事喔!」
她鼓着脸颊,探出上身如此断言,害我都快要头昏了。
在此同时,我也对牛园学长感到比海更深的同情。
他想要接近的不是我,而是远子学姐呢……
但是他却被当作要抢走人家学弟的男同性恋者,还被对方怒视、痛骂,又是批评又是践踏。我想很少有人会失恋得这么惨痛吧。
牛园学长虽然外表吓人,但他并不是坏人,只是爱上了远子学姐这样迟钝的人啊……
远子学姐大概是把我颓丧低头的动作解释成「感谢她的搭救」,所以心情突然好转,还从旁边盯着我的侧脸,开朗地笑着说:「没事的,我会保护心叶!」
她脖子壹倾,像猫尾巴壹样的细长麻花辫滑下肩膀,那双睿智的黑眼珠柔和地望着我。
看到远子学姐这样直接了当地表示善意,还露出这么包容的眼神,我不由得感到胃壁阵阵作痛,忐忑不安。
「请别这样,我干嘛要让女人保护啊?再说妳何必为我这么操心?」
远子学姐突然皱起脸,露出像是要哭的表情,然后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后侮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她却更伤心地含泪悲痛大喊:「因为、因为,文艺社没有其他能让我操心的新生嘛~~~~」
我听得差点跌倒。
是啊,文艺社只有社长远子学姐和壹年级的我这两名社员而已,这个社圑为什么还没倒啊?
远子学姐缩着上身坐在铁管椅上,壹边还拗着脾气说:「唯壹的学弟竟然这么冷淡,再也没有像我这么不幸的学姐了。」
「……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带其他的壹年级新生来吧!」
我苦着脸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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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新社员变多,她应该就不会再纠缠我了吧?如此壹来我就能退出文艺社这个鬼地方,也能跟奇怪的学姐断绝往来。
隔天,我立刻去试探班上同学的意愿。
「啊?文艺社?」
「嗯,有没有人现在就能入社?那里不会有什么重大活动,平时还挺閑的,也可以在活动室写功课,很值得推荐喔。」
「我已经加入田径社了。」
「我是围棋社的。」
「社团活动有够麻烦的,所以还是算了。我们学校的课程进度又那么快,不从壹年级就开始努力的话,好像很容易落榜耶。」
每个人都面有难色。
「什么什么?文艺社在募集社员啊?我可以加入吗?」
「咦?真的吗?田中同学!」
「是啊。你想嘛,文艺社不是有个很漂亮的学姐吗?那位天野学姐真不错耶,感觉是个温柔贤淑的传统女性,壹定很擅长下厨也很居家吧?只要加入文艺社就能接近她,真是超幸运的!」
「呃……我想远子学姐应该不怎么擅长下厨吧……」
因为她是妖怪,所以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还有……什么温柔贤淑?什么传统女性啊?
她屈膝坐在铁管椅上,壹脸幸福地撕下书页来吃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中。她那裙底风光随时会外泄的模样,哪里温柔贤淑啦?
就算远子学姐不是优雅千金小姐的事情曝光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可是,如果她是吃书妖怪这件事泄漏出去,把事情闹大了可不太妙。
田中同学的口风看来不怎么紧,如果他知道了远子学姐的秘密,八成会在校内到处宣传吧?
「所以呢?入社申请书交给你就行了吗?」
「呃,这个……入社之前还有考试,得先读熟《源氏物语》五十四卷,然后交出报告才行喔。」
「啊?搞什么鬼啊?我才没空做这么麻烦的事咧,还是别加入好了。」
「……是吗?真可惜。」
我陪着笑脸说。
情况好像比我想像得还严重。
放学后,我愁眉苦脸地走到社团活动室,听见里面传出烦恼的沉吟。
「呜,不行……我撑不下去了……呜呜……」
远子学姐就像平常壹样脱下室内鞋,规矩很差地屈膝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她壹边翻着放在腿上的书,壹边从边缘撕下书页塞进嘴里。
每吃壹口,她就皱起眉头、振紧嘴巴,颤抖着缩起身体。大致上都跟平时壹样,但是又有些不同。
「怎么用力成这样?便秘了吗?」
「啊,你好,心叶。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对女生说话呢!」
她生气地鼓起脸颊,但又立刻眯起眼睛。
「不过,今天我没去接人,你就自己来了,真了不起。」
「只是閑着没事做。」
我转开视线,把书包放在桌上。
「在读什么啊?」
「这是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喔。」
她像是很高兴听到我这样问,喜形于色地回答。
「多喜二是壹九〇三年十月十三日出生于秋田县的作家。若说到普罗文学,就不能不提多喜二啊。」
「普罗文学就是大正时代、昭和时代初期那种阴沉郁闷的故事吗?」
「这样说不太恰当啦,普罗文学的确有些沉重,多半以活在社会底层、被辛苦劳动压得喘不过气的人们作为题材。不过,如果认为这本《蟹工船》只是阴沉郁闷的故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远子学姐把书抱在扁平的胸前激动地大叫。
「没错,《蟹工船》就像是鱼骨和切细的牛蒡、蒟篛、蔬菜在大锅里面煮出来的酒糟鱼汤啊!浮在浓稠白色汤汁上的鲑鱼头或鲷鱼头虽然有点可怕,但只要鼓起勇气尝过壹口,那鲜美的滋味就会颤动舌尖,让人陶醉在酒糟粗犷的香气里,肚子和心里都会变得暖烘烘的唷!
所谓的蟹工船,就是捕捉螃蟹再加工做成罐头的渔船。虽然是船,却不适用于航海法;也算是工厂,却不受限于工厂法——在这艘业主能够为所欲为的船上,背负着各种理由而离家讨生活的贫困劳工为了微薄的薪资,只能像家畜壹样让人苛刻地使唤。
他们只能住在被称为『粪坑』的骯髒舱房,任人拳打脚踢、斥喝辱骂,就算受伤或生病也都不能休息,非得死命工作到不成人形为止呢。」
远子学姐就像亲眼目睹了那样的悲惨情状壹般,说得脸色都发青。
「有个杂工忍受不了严苛的劳动,躲进锅炉室,却因为肚子饿得发慌而被逮到,然后就被关在厕所里。厕所传出了号哭的声者,但到了第二天,这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嚎叫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后来里面不再传出敲门声,外面的人敲门也听不见回应──那天深夜,脑袋栽进厕所纸篓的杂工被拖出来时,已经『嘴唇青得像沾上蓝墨水,显然是死了』。
此外,贴在工厂门口的告示也很恐怖喔!」
远子学姐用加重的语气读起告示的内容。
「见有怠工者,加以『淬火』;结伙怠工者,令作『堪察加体操』,扣除工资,返回函馆送交警方作为惩处;敢对监工稍有反抗,则须处以『枪决』。
浅川监工 杂工长」
「什么是堪察加体操啊?」
我有点好奇地发问,远子学姐非常认真地回答:「那是《蟹工船》里最大的谜喔。据说由来是跟俄国的堪察加半岛有关啦。我想那绝对是痛苦、残酷、可怕到让人不敢写出来,像地狱壹样的体操啊!可能会啪啦啪啦地折断骨头,或是会破两三个内脏吧。」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体操啊?
「总而言之!用方言写下的对话,还有粗糙而写实的文风,就像在看纪录片壹样,在翻开书的读者面前鲜明地刻画出劳工们悲惨的现实啊。
后来,受尽淩虐的劳工们梦想俄国能够成为壹个没有压榨剥削的平等国度,终于发起罢工行动!这里会让人看得捏把冷汗呢。
不过,最后因为帝国海军到来,还是以失败告终……」
「国家公权力本来就是动摇不了的啊。」
我喃喃说着「怎样都无所谓啦」,结果远子学姐很害怕地浑身发抖。
「讨厌啦,都是心叶提到国家公权力,害我想起作者小林多喜二的死法了。多喜二是被特别髙等警察盯上,受酷刑折磨而死的。他的作家朋友写下了遗体的模样,那看起来真是超~~~~痛的耶!凄惨到极点……太阳穴上有五、六个地方出现十元硬币大的瘀伤,还有红到泛黑的内出血,脖子上亦有被绳子勒过的深痕,脱下他的裤子壹看更是恐怖,他的下半身……啊啊啊啊啊啊!我说不下去了!光是想像嘴里就会发酸,喉咙好像被掐住……啊!讨厌讨厌!别想了别想了!」
她抱着书擡命甩头。看来我刚到社团活动室时听到的沉吟,就是她想到降临在小林多喜二身上的恐怖遭遇而发出的声音吧。
真亏她能这么投入于故事或作者的世界里,不是文学少女的我还真是壹点都没办法理解。
「所以妳应该没有食慾了吧?那我可以回去吗?」
远子学姐壹听,猛然擡头说:「你在胡说什么啊,心叶。我的胃肠才没有这么软弱。在吃过酒糟鱼汤之后,还是该来个甜美细緻的甜点才行呢。所以,今天的题目是『酱油烤糰子』、『法会』、『洗碗机』,限时五十分钟。好了,开始吧!」
她笑着喀嚓壹声按下银色的马錶。
叫我用「酱油烤糰子」这种题目写出甜美细緻的点心?她没搞错吧?
我在错愕之下翻开五十张壹本的稿纸,拿起HB自动铅笔开始爬起格子。当然,我才不打算写什么甜美的故事……
远子学姐在铁管椅上重新坐好,继续读书。她壹边用纤细手指翻书,不时还看着我,开心地眯起眼睛。
想必她壹定很期待我写好的点心吧?
她脸上有着会让人联想到典雅气质文学少女的娴静温柔表情,细细的麻花辫披垂在水手服的胸前。
「嘿,心叶。」
限制时间过了壹半左右时,远子学姐沉静地喃喃说着。
「昨天心叶不是说『我为了文艺社会带其他的壹年级新生来』吗?」
不,我才没说「为了文艺社」咧。
「我听到心叶这样说,真的好高兴喔。我心想,原来心叶也这么为文艺社着想啊!心叶终于开始喜欢文艺社了呢!」
我往旁边偷瞄壹眼,发现远子学姐停下吃书的动作,看着我微笑。
那个笑容彷彿围绕着闪闪发亮的淡淡光辉,显得温柔又甜美。
我又觉得胃壁开始抽搐,急忙转开目光。
不妙,总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根本不想再写小说,也不想跟别人牵扯过深。明明想要快点退出这个社团,却好像壹直随着这个奇怪的「文学少女」起舞,迟迟走不了……
不,不能这样!再这样下去,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最讨厌爱管閑事又粗线条的人!还是快点帮她找个新社员,儘早逃走吧。
「写好了。」
「谢谢,我要开动了。」
远子学姐笑咪咪地伸出双手。
五分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