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月以后,远子好像经常会带小包装的巧克力到学校。
一到休息时间,她就轻轻摇着像猫尾巴一样的长长麻花辫,把包着金色包装纸的酥脆杏仁巧克力和香浓牛奶巧克力放在我的手心。
「来,分你一点。」
「远子,你最近很喜欢巧克力呢。」
远子听了就像早晨刚刚绽放的花朵一样娇羞地笑了。
「因为情人节就快到了嘛。看到商店里摆满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巧克力,我就觉得好兴奋喔。」
「啊,我懂我懂。包装也好可爱,看起来好吸引人,我都很想留下来自己吃呢。远子今年要送告白巧克力吗?」
「不行啦,我还在恋爱大凶星的运势中呢。」
远子消沉地垮下肩膀。
前阵子,远子在市区下大雪的那天专程去找一位听说算命算得很準的占卜师算恋爱运,结果对方跟她说:「你一出生就是恋爱大凶星的命。」
不知道是因为打击太大或是因为感冒,远子还请假了好几天。
当时她在电话里吸着鼻水,一边叹道:
﹃你说嘛,这也太惨了吧?怎么会有这种悲剧呢?﹄
「情人节可是女孩子的重大日子呢,可是⋯⋯算啦!反正『预言』还说我在七年后的夏天可以见到命中注定的恋人,告白巧克力就等到那时再来準备吧。」
她一下子难过、一下子开心,忙得不得了。她的表情变换不定,有时笑、有时怒,有时愁眉苦脸,有时又露出笑容,感情表现得还真丰富。
因为远子是个「文学少女」。
二年级第一学期,她在班会课上自我介绍时,面带笑容地向大家打招呼说:「我叫天野远子,如你们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我当时心想「哇!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不过远子的外表的确像个货真价实的大正时代文学少女。
当然我也没有认识什么大正时代的文学少女,但总之大概就是那种形象——皮肤白皙,身材纤瘦,气质温婉,眼睛像星光一样清澈。彷佛只有远子身边时间的流速不一样。
她读过的书也多到很让人错愕,有一次我问她「今天在读什么书啊」,她就眼睛发亮,畅谈起书本的内容和作者生平。
《爱的精灵》(La Petite Fadette)的作者乔治桑(Sand George)是个男装女作家,而且是萧邦的情人;《伊势物语》的味道就像铺上鲷鱼薄片、细切柚子皮还有油菜花的散寿司⋯⋯这些都是远子告诉我的。
远子非常健谈,也很受班上同学欢迎,但是她在午休时间却不会跟任何一群女生一起吃饭,而会去文艺社活动室独自用餐。
「因为我想看的书太多了嘛。」
她都柔和地笑着这样回答。
如果叫我一个人吃饭,我一定会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半个朋友,感觉很寂寞,但是远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像这种地方,就会让我觉得远子是个很奇妙的人。
而且,远子乍看之下很温吞,某些时候却又异常敏锐。像今天也是⋯⋯
「果步,你今年有要送告白巧克力的对象吧?」
「咦!那、那是⋯⋯」
我方寸大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讨厌,我干嘛要脸红啊?
远子像个温柔的母亲一样呵呵笑着。
看来我以后都不能对远子掉以轻心了。
「啊哈哈,我也跟远子一样啦~要送的都是人情巧克力喔~」
「喔?那木尾同学呢?」
被她调侃的眼神一望,我的心又开始扑通乱跳。
「木、木尾跟我只是读同一所国中,我们不是那种关係,纯粹是孽缘啦!没错,是孽缘不断的朋友啦!我完全不把木尾当作恋爱对象,又不会对他感到心跳加速,更没想过跟他交往,他也只把我当作朋友啊。」
「是这样吗?」
远子歪着脑袋问。
「嗯,就是这样。」
我一边担忧着「心跳这么剧烈会不会被人听见」,一边努力装出笑脸。
「别说这个了,我已经看完远子推荐的珍,奥斯汀的《艾玛》(Emma)啰。内容很有趣呢,再介绍其他的书给我吧。」
「嗯嗯,当然当然!要看珍,奥斯汀的话,《曼斯菲德庄园》(Mansfield Park)也很棒喔!」
远子终于放弃木尾的话题,让我鬆了一口气。
虽然如此,我的心跳还是没有缓和下来。
对我来说,木尾隆史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呢?
坦白讲,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们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虽是这样,但我们并没有同班过,而且国中时一次也没有说过话。
我们第一次交谈是在高中入学典礼那天——在教室里以同班同学的身分相遇。
木尾看见我,突然很高兴地展露笑容朝我跑来。
「嘿!你是二中一班的吧?我也是二中的,读的是二班。可以在班上碰到同校毕业的人真是太好了!」
他兴高采烈地说,简直像是他乡遇故知一样,以亲切开怀的表情一个劲地说着。
「我知道,你是木尾同学,参加过田径社对吧?」
我也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们经常跟彼此聊天。
木尾个性豪爽、不拘小节,总是跟男性朋友混在一起愉快地说话。虽然他喜欢跟男生在一起多过女生,但是对我的态度却像对待寻常伙伴一样。
「因为今井跟我是同一间国中毕业的嘛,所以感觉比较特别。」
他总会爽朗地笑着这样说。
我也觉得跟木尾在一起很快乐。这跟我和女性朋友在一起聊天时的快乐不太一样,就像心中有一颗淡红色的小球弹来跳去。
「喂~今井!」
午休时间,我正在思考关于木尾的事时,他正好来到我们班上。
我吓了一跳,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心中的小球也开始蹦蹦跳跳。
木尾站在教室后门,以开心的表情对我招手。
「怎么了,木尾?」
「拜託,借我汉文笔记吧,我今天会被点到。今井班上的进度应该比我们班还要快吧?」
他啪的一声合起双手,像在拜拜一样央求我。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谢啦!回家的路上我请你吃章鱼烧吧!」
我把笔记本交给木尾,他大大挥起抓着笔记的手,回去自己的教室了。
「我问你喔,你为什么老是吃章鱼烧啊?」
在回家的途中,冬天清爽阳光从树木之间斜斜洒下的道路上,我一边跟木尾并肩走着,一边问道。
木尾升上高中以后还是一样加入田径社,但是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他放学后都固定会跟我一起走。
「你想嘛,冬天当然要吃章鱼烧啊。在路边摊买了以后,到公园坐在长椅上,一边吹气一边热呼呼地吃下去,多棒啊!」
「可是,你夏天时也吃章鱼烧啊。」
「在热得像烤炉一样的大热天里吃热腾腾的章鱼烧才是最赞的!」
「我还是喜欢吃冰。」
「傻瓜,冬天吃冰冷死人了。」
「在温暖的店里吃冰凉凉的冰淇淋,不是很好吗?」
「不,是男人就得吃章鱼烧。」
我们一边聊着冰淇淋和章鱼烧的话题,一边走进商店街。
到处都贴着情人节的海报,蛋糕店的橱窗也都换上情人节的布置。
「对了,下周就是情人节呢。」
「是、是啊。」
木尾的语气还是跟平时没两样,但是我心中的淡红色小球却开始跳动。
「今井,你有要送巧克力给谁吗?」
「没有啊,我没有特别要送的人。」
小球滚向这边、滚向那边,每次都让我觉得心脏发凉。
我拚命注意自己的声音是否高亢得不自然,表情是否变得僵硬。
「啊!对了,你去年就连人情巧克力都没送我耶。照理来说,既然是朋友就应该要送吧。」他不满地瞪着我说。
小球在我的心里激烈跳动。
「什么嘛,木尾,你这么想要巧克力啊?」
「因为我什么都没收到啊,有的话不是很好吗?」
「可是,木尾,你不是拒收了吗⋯⋯宫岛学姊的巧克力⋯⋯」
话一说出口,我就感到后悔至极。
木尾皱起了脸庞。
「是说,那个⋯⋯」
他好像很困扰似的,扁着嘴露出不耐的表情。
「因为她叫我跟她交往,那是告白用的⋯⋯我当然不能收啊。如果是人情巧克力就没问题了。」
我觉得喉咙发烫,呼吸不顺。
去年的情人节,我为木尾準备了巧克力。
虽然只是人情巧克力,那却是我在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烦恼了好久之后才选出来的巧克力。
要在什么时候送给他?送他的时候要说些什么?
只是送人情巧克力,又不是要告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木尾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会像平时一样轻鬆地笑着说「多谢招待」而拿走吗?或是会有一点惊讶呢?他会不会有点害羞地说「傻瓜,干嘛买这种东西啊」?会不会不耐烦地说着「没办法,我就吃吧」而接下呢?
在上学的途中,我满脑子不断想着这些事。那是既难受又快乐,既甜蜜又可怕的奇特体验。
但是,我在接近学校的路上却看见有人向木尾告白。
对方跟木尾同样隶属于田径社,是大我们一届的宫岛学姊。
她留着一头短髮,身材苗条又漂亮。她对木尾递出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然后低下头去。
那个盒子装的是巧克力吗?
那时,我的胸口突然紧缩,双脚像是黏死在地上似地动不了。
木尾似乎拒绝了。他僵着脸摇头,然后深深低头。
他应该是在说「对不起」吧?
宫岛学姊的脸庞也哀伤地皱起。
宫岛学姊带着巧克力离开以后,木尾还是闷闷不乐地盯着地面。
于是,我把力量注入丹田,开口叫他。
「木尾,早安。」
他听见就抬起头来,有点郁闷地回答:「喔喔。」
「刚才那是宫岛学姊吗?你没有收下她的巧克力啊。」
「⋯⋯因为交往这种事太麻烦了,我也不太懂啦。」
他喃喃说完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