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这样的远子学姊。
那是我还在读一年级的时候。
在阴沉的梅雨季结束、太阳开始释放暴虐热力的季节,那一天我比平时都早到学校。我躲着阳光,靠着校舍墙壁走,突然看到脚边的地上摆着一双鞋子和书包。
「嗯?」
那是一双平凡无奇的黑色平底船鞋,有一双摺成小块的白袜子塞在里面,书包也是学校规定的款式。
我停下脚步,左右张望,然后把视线往上移。
那里有一监牢牢扎根地面的大树。
「⋯⋯」
我顺着满是枝节的树榦不断往上看。
结果我在绿叶之间,看到像猫尾巴一样的乌黑长辫子甩来甩去。
「呃!」
我咽着口水,往更高的地方看,结果依次看到一双白皙的赤脚!制服的摺裙!白色上衣和胸前的土耳其蓝缎带!细细的脖子和从短袖里伸出的白皙手臂!趴在树枝上的远子学姊!
这个人在搞什么啊?
被硬拉进文艺社也三个月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看惯这位麻烦学姊撕破书本吃得稀里呼噜,或是亢奋地高谈阔论之类的种种特异行为,结果这时还是傻住了。
远子学姊露出猎人盯着猎物般的眼神,往树枝尾端爬过去。
她满脸通红,咬紧嘴唇,表情非常认真,就连我都看得快要屏息。
她白皙的手指解开制服胸前的缎带。
在这瞬间,她失去了平衡。
「哇!」
「呀!」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树下。
远子学姊平瘪的胸部紧贴着树枝,双手死命地抱住。
土耳其蓝缎带轻飘飘地落到我的鼻尖上。
我的冷汗渐渐止住了。
太好了⋯⋯她总算没事。
「哎呀,心叶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像毛虫一样趴在树枝上的远子学姊面红耳赤地问我。
我捡起缎带,苦着脸回答:「我今天是值日生,所以提早到校。我才想问远子学姊在这里干嘛咧。」
「呃⋯⋯这是因为⋯⋯是因为幼鸟掉到地上,所以我把它送回鸟巢啦!」
「鸟巢?是燕子吗?还是云雀?我没看见啊。」
「就、就是说啊,从心叶那个位置可能很难看见啦。可是,你听嘛,不是有小鸟的叫声吗?」
啾啾啾啾⋯⋯这鸟鸣显然是从其他方向传来的。
远子学姊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梢,我无奈地耸着肩膀。
「既然幼鸟已经送回鸟巢,那就请你赶快下来吧。」
「⋯⋯不要偷看我的裙底喔。」
「我才不想看。」
我把脸转向一旁叹气,而远子学姊不断发出「呀」或是「哇」之类让我心跳几乎停止的惊险叫声,一边爬下树来。
「呜呜,手都磨粗啦。」
「你的制服上黏着叶子,辫子上的缎带也快要鬆了喔。拜託不要一大早就做这么异常的事情好吗?虽然你的存在本来就很异常了。」
我一边把制服缎带还给她一边说着,远子学姊就鼓起脸颊。
「心叶对学姊真过分!」
我不想再理她,立刻转身走开。
树枝和缎带⋯⋯总觉得最近在学校里好像听过跟这些东西有关的事⋯⋯
算了,无所谓啦。
我一点都不想管别人的閑事。
◇ ◇ ◇
放学后我去了文艺社,看见窗边晾着土耳其蓝缎带。
因为缎带弄髒,所以她洗过了吧。
用金色小夹子夹住的缎带,在飘入窗口的风中摇摇晃晃。
窗户外面,可以看到远子学姊今天早上爬过的那棵树茂密的枝叶。
「你看你看,我今天的『餐点』很豪华吧?」
满脸笑靥的远子学姊胸前抱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整个人开心地不停旋转。
「这是艾莉娜.法琼(Eleanor Farjeon)的《麦子和国王》(The Little Bookroom),是收录了法琼自选二十七篇故事的完整版唷~」
她带着幸福至极的微笑轻吻书本,一屁股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
「啊~这份重量、这种触感,真教人无法抵挡啊!舌头都要痒起来呢!」
「那我今天不写三题故事也没关係啰?我要先回去了,远子学姊请慢用吧。」
「哎呀,那是另一回事啦。」
远子学姊若无其事地说。
「既然来参加社团,就得好好地参与社团活动才行啊。今天的题目是『缎带』、『教会』、『脚底按摩』。限时五十分钟,準备,开始!」
她喀嚓一声按下从口袋里拿出的银色马錶,然后脱掉室内鞋,屈膝坐在椅子上开始看书。我则满心无奈地把一本五十张的稿纸放在老旧的橡木桌上,拿起HB自动铅笔开始爬格子。
在这期间,远子学姊都带着满脸喜色翻书,并用指尖撕下纸片放进嘴里。
她发出沙沙的声音咀嚼,然后咕噜吞下,发出感叹。
「啊啊~好好吃喔~~~~法琼的故事彷佛透明的BonBon糖球呢。
就像把淡樱花色、水蓝色、浅绿色、鹅黄色、淡紫色,像珠宝一样的各色小球从金色盒子里面一个个取出,咬得喀哩喀哩作响的感觉喔!
用门牙一口咬碎砂糖製成的透明薄膜,散发着水果酒香气的浓稠糖浆就会一股脑儿地流出来唷。」
她含着撕碎的书页,欣喜地眯起眼睛,像是沉浸于无尽幸福之中似地说下去。
「艾莉娜.法琼是一八八一年出生于伦敦的女作家,她的父亲也是小说家,所以家里从她小时候就堆满了书。
她在《麦子和国王》的序文里也提过这件事。家中不只是二楼的小孩房和一楼的父亲书房都堆满书本,就连餐厅墙边到客厅、从客厅到通往卧室的楼梯,书本都堆到遮住了墙壁呢!
她家还有一个称为『书的小屋』的房间,各式各样的书本就像花草蔓生一样放得到处都是,甚至会堆到天花板那么高喔。
啊啊,多么美妙啊,简直是作梦般的景象。」
远子学姊以清澈的声音开始朗读书中的一段文字。
「『为我开启魔法之窗的就是这个房间。我从这扇窗里,看到了不同于自己生长世界和时代的其他世界和时代。』
基于父母的决定,她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要去学校上学,但是她父母熟识的作家和音乐家经常会去她家拜访,她父母也会带她去观赏戏剧或是音乐会。
此外的时间,她都读着家里的大量藏书,或是跟哥哥两人一起扮演幻想世界里的人物而度过。
只要读过序文,就会知道那是多么幸福美满的生活。孩提时代的法琼一定都在绚烂飞舞的金色尘埃中,被环绕在大量藏书里探索着幻想世界吧。
对法琼来说,幻想就是现实,现实也是幻想,其间的界线暧昧不明,想必她一定是像呼吸一样轻鬆自在地在两个世界来来去去。」
面露微笑的远子学姊,身边也有光点在闪烁飞舞。
在堆满书本的小房间里,在温柔光芒围绕下翻着书的远子学姊,看起来就像幻想国度里的人物一样。
她眼睛闪烁发光,脸上兴奋地泛红,然后愉快地说下去。
「法琼自选集《麦子和国王》中,充满了像是各色BonBon糖球般的幻想喔。
譬如这篇〈女僕凯朵〉(Young Kate),就是说一位年轻女僕的故事。
被僱主太太告诫过不可以去牧场、河边和森林的凯朵,在那里遇到了绿之女、河川国王,还有一群跳舞的年轻人,度过一段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
等到凯朵长大,自己也开始被称为太太的时候,她就这么告诉大家:『去吧,去牧场、去森林、去河边吧!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遇到绿之女、河川国王和跳舞的年轻人喔!』
〈西方森林〉(Westwoods)和〈柠檬色的小狗〉(The Clumber Pup)也都一定要读读看。两篇都很香甜爽口,非常可爱。
在〈西方森林〉里,有点自大的年轻国王和说话刻薄的女僕西莱纳这对组合实在太有趣了,两人的对话会让人忍不住看得发笑喔。
国王不高兴地说『西莱纳,你给我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她就若无其事地回答:『喔喔,是的。您的吩咐只有这样吗?』
国王在找寻新娘时,献给求婚对象的诗更是风味绝佳,非常吸引人呢。
〈柠檬色的小狗〉之中,年轻樵夫也送了情书给一位公主——
『给我喜欢的人:
你跟我的小狗一样漂亮,所以我喜欢你。
约翰,乔利』
公主开心得像只云雀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这封信收藏起来。
这很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国中生吧?既幸福又焦躁不安,真是太美味了。柠檬的味道也不是只有酸,还带有醇厚的甜味喔。
〈圣菲利安〉(San Fairy Ann)也是一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呢。
有一个名叫塞莱斯汀的法国人偶在战争时被军人捡到,带回英国。军人为它取名叫圣菲利安,送给一位小女孩,后来又被她的独生女凯西接收。
年幼的凯西失去双亲,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时,圣菲利安还让她得到了美好的邂逅喔!
啊,可是〈亲切的地主〉(The Kind Farmer)的结局也好感人热泪,〈小裁缝〉(The Little Dressmaker)也很俏皮、很好吃,〈七公主〉(The Seventh Princess)也好精采,〈贫穷岛屿的奇蹟〉(The Miracle of the Poor Island)和〈夜宴〉(Pannychis)也是!每一篇都很值得推荐!」
远子学姊就像拈着晶莹剔透的七彩BonBon糖球,把撕碎的一片片书页送入口。
「啊啊,身体像云一样变得轻飘飘,好像要被吸入法琼的幻想世界呢。」
「那么这些就不用了吧?」
我把写满三张稿纸的三题故事从稿纸本撕下来,就要丢进垃圾桶。
远子学姊见状,急得差点从椅子翻下来,跪在地上抢走原稿,紧紧抱在胸前。
「呀!你、你想做什么啊?不可以这样糟蹋食物啦!」
她瞪大眼睛对我训话,然后跪坐在地上微微一笑。
「心叶写的点心我当然要吃啊。」
五分钟后⋯⋯
吃完「青年把布条挂在教会圣堂打算上吊自杀,结果从太平间爬出的手聚集过来帮他做了脚底按摩」这个故事以后,远子学姊倒在椅子上,三魂七魄已经飘走大半。
「⋯⋯呜呜⋯⋯」
她虚弱地抬起头来,愤恨地含泪抱怨。
「好过分⋯⋯太过分了,老是让我吃这样的怪东西。心叶一定是故意的吧?一定是看到我哭就觉得很开心吧?真是坏心眼!狠毒!恶魔!变态!」
我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冷冷回答。
「那就适可而止,别再叫我做这种事嘛。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每天都要我写三题故事?
就算难吃到想哭,还是每次都吃得一点也不剩的远子学姊才是个变态妖怪吧。」
我还以为她会像平时一样立刻反驳说「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个文学少女」,但是她却闭口不答。
我抬头一看,发现远子学姊用饱受打击的悲伤眼神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