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文学少女」只留下一幅肖像画而离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我跟她第一次交谈,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春天。
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相信有通往夏天的门。
我从小住到大的屋子虽然有多到数不尽的门,但是一扇一扇打开来看外面的景象根本就没有意义。
因为只要我在屋内就是无尽的寒冷冬天,而且我也无法离开这里⋯⋯
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开那些门。
我深深相信,想要开门的话,就只有离开这里。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我还是只能继续忍受囚犯般的生活。
我跟天野远子的相遇就是在这个时候。
◇ ◇ ◇
入学典礼当天,有位绑着麻花辫的少女,专注地盯着贴在走廊上的班级名单。
她樱花色的嘴唇浮现柔和的笑意,清澈明亮的眼睛,慎重其事地望着名单上一个个同学的名字。
覆在白皙额头上的浏海是自然的黑色,细长的辫子在她纤细的腰边轻轻摇曳。
她整个人都好纤细,水手服缎带下的胸部扁平得让人简直要拍手叫好。
多么完美啊!简直是保育类动物!
偶然从旁经过的我顿时停下脚步,惊愕地颤抖。
这样气质典雅的美少女可不是随处都可以看见。
我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五官深邃,体型凹凸有致,头髮也是抢眼的棕色,所以我从以前就很难抗拒这种清纯类型的女孩。
比起锋芒外露的丰胸加上小蛮腰,我认为这种平坦的胸部更能让人感受到浪漫的气息。
啊啊,真想剥光她⋯⋯
真想画她!
那水手服底下的躯体会是什么模样呢?
肌肤的色调是如何?曲线又是如何?
如果去除多余的装饰,一定能更突显出她的清纯可人吧?
我的脑袋痴迷地想像着乌黑秀髮披在白皙剔透肌肤上的鲜明对比,同时不加思索地走到她身边。
即使我跟她靠近得肩膀几乎相触,她还是没注意到我,依然愉快地盯着名单。
侧脸也好美啊。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怎样?
她笑咪咪地看着名单,突然像是感受到寒气一样,颤抖了起来。
或许她发现我正以邪恶的眼神盯着她吧。她以看见什么可怕东西的表情转过来,发现我竟然这么靠近,肩膀又震惊地跳动 一下。
「!」
我心想她那睁大眼睛的模样也好可爱,同时对她爽朗一笑。
结果她表情也缓和下来,似乎鬆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跟我说话。
「你也是八班的吗?」
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显得清澈又温柔,跟她的外表完全符合。
啊啊,声音也是美少女等级呢。
「不,我是一班的。」
「喔?那你为什么在看八班的名单呢?」
「我看的不是名单,是你。」
「咦?」
她又睁大了眼睛。
「我是姬仓麻贵,请多指教。」
「我、我是天野远子。呃⋯⋯你说在看我⋯⋯这是为什么?」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当模特儿让我画呢?嘿,能不能拜託你呢?天野同学。」
「我?」
「我对你一见锺情了。」
我眯着眼睛热情地注视着她,她一下子就脸红了。这有趣的反应让我不禁莞尔。
「这怎么行⋯⋯叫我当模特儿⋯⋯哎呀,该怎么办才好呢?啊啊,可是,如果只有一下子的话⋯⋯」
「请你务必让我画你的裸体。」
「咦!」
惊吓到无以复加的远子整个人呆住,露出像是看见未知生物的眼光仰望着我。
我以手指托着远子的下巴,嘻嘻一笑。
「好啦,拜託你嘛,让我看看你一丝不挂的模样吧。我会把你全身上下所有小地方都实实在在地画出来。」
远子直到刚刚都还红冬冬的脸顿时发青,她的表情像是很害怕,又彷佛很困惑。
「我我我我我拒绝!」
她奋力大叫,挥开我的手,甩着像猫尾巴一样的长辫子逃进教室。
哎呀呀,单刀直入地说出真心话好像不太恰当呢。她一定把我当成变态了吧?
但是,她那慌张的表情真的好有魅力,所以这样也好啦。
机会以后多得是。若能让拚命抗拒的她转而接受这要求,一定会更愉快吧。
◇ ◇ ◇
回到家以后,我在走廊上想起远子的事,忍不住窃笑起来。这模样很不幸地被祖父撞见,他严厉地瞪着我。
「怎么露出那么低俗的表情?姬仓家的女儿是不会站在玄关偷笑的。」
「哎呀,您回来啦,祖父。」
我依言挺直身体,露出优雅的微笑。
祖父身为姬仓集团的领袖,好像硬朗得杀他一百遍也死不了。他挂在左眼上的镜片闪烁着光辉,右眼嫌恶地眯起,很不愉快地盯着我的头髮。
「我不是说过,要你在开学典礼之前把头髮剪短染黑吗?」
我这一头波浪卷的棕色闪亮秀髮又多又长,披垂到后腰。祖父非常讨厌这样的头髮,因为这是混血儿母亲遗传给我的。
因为祖父认为母亲配不上姬仓家,故意百般刁难,所以母亲多年前就抛下丈夫和女儿,回去她的爱尔兰老家了。
「现在染髮才不自然吧?我真正的头髮就是这样,我在姬仓家的亲戚和公司相关人士面前也都露过脸了。请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出有辱祖父这位理事长名声的事,今天也向管弦乐社交出入社申请书了。」
祖父还是不满地瞪着我。老人家的固执真教人无可奈何。
我说着「那我要去读书了」就赶紧逃走。为了表示些微反抗,我还故意甩了一下长发。
在姬仓家里,任何人都不敢违逆祖父。
其实我想参加的是美术社,但是祖父却希望我进入管弦乐社。
因为他自己和儿子都在管弦乐社担任过指挥,所以身为姬仓家继承人的我也非得照办不可。我就连想画图都不被允许,只因祖父认为当画家没有出息。
不过,我因此得到音乐厅最顶楼的房间。
祖父说,只有在学校的时候可以去那里画图。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却没办法照自己的意思做主。
凡事都得遵从祖父命令的生活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因为乖乖听话而得到画室这个奖赏,我也一点都不开心,只觉得那像是一座漂亮的监狱。
好想早点获得自由。
我渴望得喉咙快要迸裂。
为什么我只有十五岁呢?我好想快点长大,就算只早一天、一分钟都好。我想要得到能够推翻祖父极权统治的强大力量,不想再当个软弱无力的学生。
如果这三年间都只在坚固的牢笼中,一味把课本上的文字塞进脑袋地接受教育,根本毫无意义。
我想在更宽广的世界里学习其他事情。
我的胸中像是有个布满尖刺的物体撞来撞去、到处刮摩,让我的心情怎样都平静不下来。
但是⋯⋯
一想起今天刚认识的那位辫子少女,心情就很奇妙地变得轻鬆。
那女孩的眼睛好闪亮。
她彷佛深信才刚开始的学园生活一定会充满光辉,因而用那充满希望的开朗表情专注地仰望着班级名单。
在那女孩的身边,好像连空气都变得平静清澈。
啊啊,我还是好想画那女孩——天野远子。
◇ ◇ ◇
第二次见到远子大约是在一周后。
放学后,我经过鞋柜附近的走廊,看见她跟一群体格壮硕的男生闹得不可开交。
「是赛艇社做的吧?你们绝对瞒不过我这『文学少女』的眼睛!」
「啊?我才不知道咧!」
「就是啊,就是啊!不要胡说八道,这跟赛艇社一点关係都没有!」
「骗人!你们之前不是还特地来示威吗?」
「那是因为文艺社一直不肯走啊!」
「现在才四月而已,说不定我们的社员会再增加,那就不用让出社团活动室了!」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啦!谁会对文艺社这种垂死的社团有兴趣啊?」
「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是高年级学生。
该说她勇敢还是鲁莽呢?面对这群体重是自己好几倍的兇恶男生,她依然握紧拳头挺身对抗。
那个模样就像是对着狰狞野狗竖起尾巴的小猫。
「在吵什么啊?」
我开口问道,所有人的视线同时朝我射来。
远子「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排斥的表情。
「你是干嘛的?」
男生们也都皱起脸孔。
「我是这女孩的主人。」
我环抱双臂昂然说着。
「才不是!」
远子立刻鼓着脸颊反驳。
「那该说是情侣吗?」
「才不是!是完全不认识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