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住进宿舍的天野远子是个怪人。
我们这栋宿舍只住了女学生。包含管理员在内,七位女性分别住在各个房间。
这栋木造洋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老旧,是很有历史的建筑物。人来人往的时候,铺着木头的地板就会轧轧作响,窗户也松垮不牢,关起来还是会飘进灰尘,而且动不动就跳电。
屋内有一套小到像是扮家家酒用的瓦斯炉和流理台,厕所是每个房间都有,浴室则是共用。没有供应三餐,租金便宜是唯一的优点。
刚好某位房客因为大学毕业而迁出,后来搬进这间空房的就是远子。
仲介业者领着搬家工人搬来一箱箱沉重的纸箱,然后,有位绑着麻花辫的女孩跟着走进来。
她穿着有如报春的堇花一般淡紫色的毛衣和棉布长裙,帮忙搬着纸箱。
「小姐,行李让我来搬就好了,你不用动手啦。」
「没关係,让我帮忙吧。而且我也不在意书本有多重。」
她以清澈的声音坚持地说,走上嘎吱嘎吱作响的走廊。
跟我目光交会时,她立刻绽放出花朵似的笑容。
「你好!我是今后要在这里叨扰的天野远子,我等一下再跟大家好好打招呼喔。」
她出言问候时,细细的辫子从肩上垂了下来。
我不习惯初次见面的人对我装熟,这一年来也没跟宿舍里的哪个人亲切地交谈过。而她的笑容和语气虽然都是这么亲切,却没让我感到丝毫不快。
此外,对上目光的时候,我还发现她的眼睛有一点红,简直就像刚哭过一样⋯⋯
可是在我面前的她,无论表情或声音都看不出一点悲伤,只看得见开朗和朝气。
所以我想或许只是自己多心,再不然就是因为她前晚熬夜了吧。
算了,跟我又没关係,怎样都无所谓啦。
我随便回应几句话就走了。
远子很顺利地融入宿舍生活之中,跟其他房客也都处得很好。
她身材纤细、脸蛋清秀,性格又开朗,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有人找她去联谊,像是「嘿,帮你介绍帅哥如何啊」、「远子一定会很受欢迎喔」、「既然当了大学生,当然要尽情玩乐啊」之类的。
但是,远子全都拒绝了。
她会以端庄到几乎让人气馁的笑容说:「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书要看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真让我有些惊讶。
因为我本来以为她也是热衷于联谊和约会,只会为了不至于被退学而应付课业和报告的时下女大学生。
「没办法,远子是文学少女嘛。」
大家最后都会笑着打消念头。
都已经是大学生,算不上是「少女」了吧?但是,这个不知不觉间流传开来的外号,的确很符合远子那种脱俗的古典气质。
我跟远子第一次聊天,是在黄金周刚开始的时候。
其他房客都出去旅行或是回老家了,而我还是理所当然地留在宿舍里。我本来以为只剩自己一个人,结果却在宿舍阁楼的书房遇到远子。
「啊⋯⋯」
「设乐小姐你好。」
这里是房东的英国太太用来收藏祖国寄来的书本的房间,房客可以随意使用。但是,我从来不曾在这房间看到其他房客。
远子屈膝坐在唯一的窗户边,把书放在腿上,翻页阅读。
窗外洒下黄昏的金色光芒,将飞舞于房内的微尘照得闪闪发亮。
读着书的辫子少女,看来就像是故事中的人物。
会让人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她平静温柔,却又隐含着悲伤的侧脸吧。
不过,下一瞬间她朝我转过头来时,却是开朗地笑着。
「这个房间真是太棒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的四年都要在这房间里好好学习。」
「⋯⋯你在看什么呢?」
「葛里克的《雪鹅》(Snow Goose)。」
远子爱惜至极地抱紧英文书。
然后,她以悦耳而轻柔的声音说:
「《雪鹅》的味道就像最高级的美味冰果冻啊⋯⋯会在舌上悄悄溶化,滑落喉咙,让燥热的心都冷却下来⋯⋯嘴里还会残留着冬天清冽的香气⋯⋯」
她眯着眼睛微笑。那是很幸福的笑容——但又显得有些寂寞。
我不耐烦地回答:「我个人不喜欢太感伤的东西。那是在讲残障的画家和抱着白雁去请他帮忙治疗的少女,两人之间悲伤的爱情故事吧?画家对自己的怪异外貌感到自卑,所以没有对少女表白心意就去参加战争了吧。」
远子垂下长睫毛。
「是啊⋯⋯拉雅德或许真的对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感到自卑⋯⋯但是,我觉得他不对佛莱丝表达自己的心意,并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
「他一定是非常珍惜佛莱丝吧。他只希望佛莱丝能过得幸福,为此拚命思考自己该怎么做,所以才什么都不说就默默离开⋯⋯」
然后,她像在自言自语一样低着头说:「真正重要的心情是不能说出口的⋯⋯非得带进坟墓不可⋯⋯」
就像拉雅德有着佛莱丝一样,她的心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虽然陪伴身边,却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的对象。
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对象。
远子抬起头,露出微笑。她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她以白皙的手指翻开《雪鹅》,朗声说道:「最后拉雅德的灵魂去跟佛莱丝道别的地方好悲伤又好美味,我非常喜欢喔。虽然日文版翻译成『亲爱的人』或是『心上人』,但我觉得原文『my love』最能表达拉雅德的心情呢——『Frith, my love. Good-bye, my love.(佛莱丝,我的爱。再见了,我的爱。)』」
花瓣似的嘴唇轻轻吐出甜蜜而悲伤的话语。
我以前明明就是用冷静的心情读完《雪鹅》这本感伤的小说⋯⋯
可是一听到「my love」这个简单的词语,国中时读过的《雪鹅》最后一幕却带着不同于当初的震撼,在我脑海中苏醒。
飞舞在傍晚天空的一只白雁。
抬头仰望的少女。
再见了,亲爱的人。
「一定是因为再也无法见面,拉雅德才能对佛莱丝说出真心话吧⋯⋯」
在黄昏光芒中微笑的远子,眼神显得既悲伤又清澈。
在这之后的隔周,我在信箱前遇到远子。
「欢迎回来!设乐小姐!」
她很有精神地打招呼,然后从信箱里拿出信件。一看到朴素的白信 上写的寄件人姓名,她就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男朋友吗?」
远子摇摇头。
「是我父亲的朋友,十分照顾我的人。」
她愉快地回答,然后把信小心翼翼地按在胸前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正要走进阁楼时,看到远子只开着檯灯在读信。
她大概是刚洗好澡,解开的一头黑髮披散在背后。
她抱膝坐在窗边,凝视着白色的信纸。
我在门口屏息停下脚步。
因为我发现远子竟然在哭。
透明水珠从她水汪汪的乌黑眼睛滴落,她也不擦去泪水,只是专心看着信上的文字,嘴边还挂着笑容。
她以让人看得心痛的悲伤表情哭泣,却又笑得很幸福。
就像喜不自禁的样子⋯⋯像是听到深爱之人的消息一样⋯⋯她白皙的脸颊上滚落一颗颗泪珠,静静地微笑着
远子嘴里好像念念有词⋯⋯那是男生的名字吗?
那温柔清澈的眼神,就跟她上周谈起《雪鹅》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定是因为再也无法见面,拉雅德才能对佛莱丝说出真心话吧。
我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远子来这里之前跟谁离别了。
但是菲力浦·拉雅德藉着白雁的外形呼唤心爱少女的声音,此刻似乎从远子的嘴里传出。
My love──心上人啊。
My love──亲爱的人啊。
而且我好像也听见佛莱丝回应拉雅德的声音,从夜空的远处传来。
「Philip, I love』ee.」(菲力浦,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