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你该不会有恋母情结吧?」
十二月初某一天的午休时间,森同学一边低头看我的便当,一边殷切地问道。
「等一下,别乱讲啦!说不定又要传出语言了!」
不久前我才被传在跟男生交往,更久之前还有人对我侧目,说我是个每晚都要对幼女、照片说话的罗莉控。
如果再加一张恋母情结的标籤,我真的会受不了。同性恋加罗莉控加恋母情结……这也太变态了吧。
「我才没有恋母情结吻!」
当然,我也不可能跟男生交往,更不可能偷拍小女孩的照片。
「可是,这个便当简直像个小花园啊。」
听到森同学这么说,我不由得哑口无言。
放在桌上的是印有可爱兔子图案的便当盒,里面色彩缤纷地排列着捏成花朵或星星形状的饭糰、用动物造型签子串起来的肉丸和鹌鹑蛋、切成章鱼形状的小香肠、兔子形状的苹果,上面还插着中央有颗红心的粉红色小旗子。
「好惊人喔!里面彻底展现出妈妈的爱呢。你还真受宠啊,井上。」
在大发感叹的森同学旁边,又有其他女生围过来看我的便当。
「哇!好梦幻喔。」
「叉子也是小兔子耶。」
「这就是母爱啊。」
大家纷纷说道,听得我的脸都热起来了。
「不、不是啦!是我妈妈把妹妹的便当跟我的便当弄错了!」
舞花读的国小每周都有一天是便当日。妈妈一到那天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愉快地捏饭糰,或是在汉堡排上插旗子。
当然,只有舞花的便当会这样,我拿的都是普通便当。
今天早上妈妈大概是卖力到忙昏头,慌张地说「哎呀,都这个时间了」,然后笑容满面地说「心叶,这是你的便当」一边把蓝色便当袋拿给我。
咦?好像比平时轻……虽然我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所以便直接出门。
「这真的是我那个小学生妹妹的便当,平常不是这样的。你说是吧?芥川。」
我向坐在面前吃着自己便当的芥川 (就是不久前被谣传跟我交往的对象)问道。
芥川用稳重的语气回答:「嗯,是啊。虽然平时也是做得很用心的便当,不过从来没插过旗子。」
森同学她们稍微露出喜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跟芥川说到话了。芥川在女生之间很受欢迎。
「喔,是吗?可是你妈妈还是每天都很用心地帮你準备便当吧?」
森同学似乎话中有话。
「听说男生都喜欢跟妈妈很像的女生,有恋母情结的人更是这样呢。」
就说了我没有恋母情结啊。
「那来做个意见调查吧。你妈妈是可爱型?还是美艳型?」
这个天外飞来的意见调查让我愕然得无言以对。
「呃,为、为什么这样问啊?」
「这个调查可以判断你恋母的程度喔。」
「呃!」
我越来越慌,一边被催着回答。
「大、大概是可爱型吧。」
「身材呢?是苗条型还是丰满型?」
「硬要分的话,应该是苗条型。」
「胸部是贫乳还是巨乳?」
「有需要问到这个地步吗?就普通啊。」
「跟妈妈一起洗澡到几岁?」
「呃,这也要问?幼稚园吧……大概。」
「对你来说,妈妈的味道是什么呢?」
「唔……焗烤鲑鱼花椰菜。为什么你要抄下来啊?」
森同学爽朗地说「没什么啦,不用放在心上」,接着还问我妈妈喜欢的颜色、骂人的方式等问题。
「谢谢,我拿去当参考啦~」
她说完就走了,其他女生也吱吱喳喳地散开。
到底是要参考什么?
在我愕然的视线前方,森同学她们正在跟琴吹同学说话。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好像在生气的样子。她对森同学等人频频抱怨,森同学她们却笑得很开心。
然后,琴吹同学往我这边看过来。
我们四目相交,她立刻惊吓地僵住表情,慌张地把脸转开。
我正在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她又往我这里瞄一眼,接着转开视线,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朝我走来。
我坐在椅子上严阵以待。琴吹同学一直没正眼瞧我,却在我桌上放了一个福利社买来的巧克力螺旋麵包。
呃?我看看奶油口味的巧克力螺旋麵包,又抬头看看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面朝一旁,口气僵硬地说:「……我中午买太多麵包,所以肚子很撑,吃不下了。」
她把麵包推向我。
「要给我吗?谢谢。」
为什么突然给我麵包?虽然我搞不太懂,不过我正在担心只有妹妹的便当应该不够吃,所以觉得很庆幸。
琴吹同学的嘴巴噘起,脸类泛红。
「啊,我付钱给你吧。」
「不用。」
「可是……」
我想起上次被她强硬讨过远子学姊吃掉的书的赔偿金,所以打算掏出钱包,但是琴吹同学却不太高兴,斩钉截铁地拒绝:「免了。」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的语气太强硬,有点手足无措,然后以说不上来是害羞、生气还是慌乱的表情看着我。
「……原来你有恋母情结啊。」
她喃喃说着,然后匆匆走向森同学她们。
我因为震惊过度,根本没想到要叫住她解释清楚。
哇~~~~这次被当成恋母的孩子了。
「不用在意。孩子怎么仰慕母亲、怎么重视母亲,都是理所当然的。」
芥川看到我失落的样子,这么对我说道。
我暗自一惊。
对了,芥川的妈妈一直在住院。他就算忙着社团活动,还是经常去医院探望。
「嗯,你说的对。这点小事跟以前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虽然我有点难过,依然努力不表现出来并笑着回答,芥川也露出微笑。
「不过,你的确是年长女性会喜欢的类型,像是天野学姊也对你很好。」
「咦咦咦咦咦咦咦!你说远子学姊?」
我忍不住大叫,令琴吹同学望向我这边。
我惊慌地压低声音,很坚决地说:「远子学姊哪里对我好了?她只会说学弟不能不听学姊的话,老是使唤我做东做西,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耶。」
芥川兴緻盎然地眯起眼睛,说出更让人不敢苟同的话。
「是吗?可是在排演话剧的时候,她一直很关心你啊。还有,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天野学姊的气质跟你妈妈有点像喔。」
◇ ◇ ◇
远子学姊很关心我?而且跟我妈妈很像?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啊!
那个乐天又单纯的「文学少女」何时照顾过学弟?我也不觉得她跟妈妈哪里相像。
放学后,我难以释怀地去了文艺社,还没进去就听见东西崩落的沙沙声、撞击的砰隆声,还有「呀」的一声惨叫。
怎么了?她又在搞什么?
我急忙打开门,只见狭窄的房间里细微的尘埃纷飞,堆在墙边的书山垮了一部分,地上散乱着书本。那张铁管椅倒在地上,连远子学姊也无力地跪在地上。她好像正在打扫, 右手抓着一支拖把,左手不知为何还拿着胶带。
「你在做什么啊?怎么弄得这么乱?」
「鸣鸣鸣鸣,我只是轻轻碰到,书就全部垮下来啦~根本来不及扶住嘛!」
远子学姊哭丧着脸说。
「请你小心一点,被书活埋的死法实在不太光彩。」
我一边帮忙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一边抱怨。
远子学姊还在辩解说:「都是这个房间太小了~是贫困的错啦~」
唉,她还真没有学姊的样子,明明都是我在照顾远子学姊嘛。
我在北风入侵的寒冷房间里捡起书本,堆回原处。
当我把地板都整理乾凈之后,远子学姊还是跪在地上,眼睛像是在找什么一样不停转动。
「今天不需要点心吗?天气这么冷,我要回家了。」
「啊!不行啦!」
远子学姊慌张地站起,说出三个题目。
我在这张破旧的桌上摆出一叠五十张的稿纸,拿着新买的HB自动铅笔开始写。
远子学姊也把椅子拉到窗边,脱掉室内鞋屈膝坐着,翻开自己的文库本。
「中勘助的《银汤匙》就像用味醂和砂糖煮出来的甘甜鱼肉呢。」
她用温柔的声音轻轻说着,一边从边缘撕下小片书页,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口吞 下,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
「嗯~软绵绵的,太好吃了!一口咬下味道煮得很透、散发着生姜风味的滑溜白肉鱼,甘甜的汤汁就会慢慢扩散到舌上,美味得令人讚歎。这是温柔又质朴的妈妈的味道呢。」
妈妈的味道——这句话让我有些惊讶。
远子学姊陶醉地眯细眼睛,眼神愈加满足地扫过文章,然后撕破书页,继续用餐。
「作者中勘助是西元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生于东京神田的作家。他原本写的是诗,也尝试用长诗表现出独特的世界观,很可惜的是表现并不好,他在屡次失败之后才开始写小说。
他的代表作——自传体小说《银汤匙》——受到夏目漱石大力讚赏,因为漱石的推荐,这部作品从大正二年四月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
所谓的银汤匙,就是故事主角『我』在幼时用过的银制小汤匙。他的妈妈因为产后身体不适,所以都是伯母在代替妈妈照顾体弱多病的主角,还用过这把银汤匙喂葯给他吃。
伯母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她就像第二个妈妈,给了主角慈祥的母爱,无论去到哪都背着他——因为如此,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直到五岁都不会踩过地面……他就是被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长大。能够照顾他,对伯母来说也是无上的喜悦,甚至是她活着的意义。」
不停撕下书页吃掉的远子学姊嘴边浮现温和的笑意。
看到这样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原本应该很冷的房间不知怎的温暖了起来,所以十分讶异……奇怪?真的变暖了吗?
昨天还一直有寒风吹在我的脸上和脖子上,简直要冷死人。
现在窗户还是震得喀喀作响,外面是沉郁的阴天,可是我为什么不觉得冷呢?
「书的前篇描写主角的孩提时代。
这个以美丽辞藻铺排出来的故事虽然出自二十七岁青年的手笔,却写实而细腻地描绘小孩眼中所见的世界,让人忍不住感叹『啊啊,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并回忆起自己幼时承受不了半点痛苦,还会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开心不已的往事。
在主角珍惜怀念的儿时记忆里,一直都有伯母照顾他的身影。」
远子学姊轻轻地、慢慢地说下去。
「好甜、好鬆软,就像嫩煮的鱼肉一样。伯母为这个故事添加了温馨安详的感觉。
对,鱼肉一定要是比目鱼。
读完这本书以后,就会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比目鱼不可,而后还会有一股寂寞缭绕在心中。
不仅如此,这本书里还有很多其他的美味食物喔。后篇的最后描写了在朋友的别墅里吃到漂亮姊姊做的晚餐,这也是极品啊!像是手制豆腐洒上磨碎的柚子,浸一下汤汁再轻轻舀到舌上,那入口即化的口感真是太诱人了!伯母买给小时候的主角那滑溜溜的竹子羊羹,还有在条状麦芽糖上洒肉桂粉、称为肉桂棒的点心,也都是光看文字叙述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呢。
可是对我来说,这本书就是伯母煮的比目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