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暑假热得几乎让人脑浆发酵。
「呜呜……全身都黏呼呼的~~」
屈膝坐在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姊哀号着。
「为什么文艺社没有冷气或电风扇?窗子全部打开了还是没有风,制服都被汗水弄得湿答答啦~~」
远子学姊双手捧着趁校舍没人而擅自用生物教室的冰箱冰过的矿泉水瓶,贴在脸颊上,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要度过像卡谬《异乡人》一样荒谬的夏天,就得靠冰凉的点心!
心叶,我想吃刨冰风味的故事,上面洒满凤梨糖浆的刨冰!
口感滑嫩的蕨草糕也不错,加了牛奶冰淇淋的芒果百汇也很好吃!麻烦你写个冰凉得会吃到头痛,还会有清凉甘甜滋味扩散在舌上的完美点心喔!」
远子学姊就算热到虚脱,食慾还是很旺盛。她喀啦喀啦地摇着椅子催我,像猫尾巴的长辫子不安地随之晃动。
我坐在老旧木桌前,用HB自动铅笔在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写下密密麻麻的字。
「既然这么怕热,乾脆留在家里看高中棒球赛嘛,这样比起在暑假把学弟找来社团活动室写点心还要凉快多了。」
我的语气很讽刺。
为什么我连暑假都得帮这没常识的吃书学姊写点心?真希望她叫我去的地方是能舒适坐着听音乐的冷气房。
「我不太了解棒球规则嘛。」
「一直看就会懂了,我就算不懂冰壶规则还是会看奥林匹克的冰壶竞赛啊。」
「可是球类运动曾经造成我的心灵创伤……我在国小参加槌球比赛的时候被球打到嘴巴。」
为什么小学生会去参加槌球比赛?而且球怎么会打到嘴?槌球不是像高尔夫那样把球放在地上打吗?
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了,我只好沉着脸不吭声。远子学姊又笑着说:
「而且,我真的很想吃心叶写的故事嘛。」
她在椅背上支着脸颊,像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端庄地仰望着我。
这招太狡猾了。
远子学姊对僵着不动的我说:「还好心叶閑着没事呢。」
「我才不閑咧!」
我反射性地大喊,远子学姊吃惊地眨眨眼。
「咦?你本来在忙吗?」
「不……不算啦……」
「还是等一下有事要做?」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
糟糕,我答不出来。
因为我真的很閑。
我的暑假作业在七月已经写完,也没有朋友能一起出去玩,又没有打工,更没有任何兴趣能投注心力。
连妈妈都担心地问「心叶怎么老是待在家里呢?」、「现在是暑假,你没有朋友可以约出去玩吗?」
远子学姊打电话来,确实给了我一个好藉口。
妈妈说「慢走,帮我跟天野小姐问好」,非常高兴地站在玄关送我出门。妈妈跟远子学姊讲过电话之后就对她很有好感,还不停夸奖「好有礼貌,真是个有气质的小姐」。
我没告诉妈妈「其实那个人是吃书妖怪,动不动就使唤你儿子」便出门了。
在暑假之中,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同样的情况一再发生。
「我一点都不閑!是因为蛮横的学姊硬逼我出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写点心!」
我说得很愤慨,因为不想让她认为我很閑、很喜欢来学校。
「写好了。」
限制时间还剩十分钟,但我随便收尾,粗鲁地撕下稿纸。
「你快点看吧,我想回去了。」
远子学姊汗水淋漓的脸庞闪耀出光彩,接过我用单手递过去的三张稿纸。
「心叶,谢谢你。我要开动了~呵呵,用『冰山』、『手电筒』、『圣诞树』可以写出怎样的故事呢?」
五分钟后……
惨叫声穿透狭小的文艺社。
「呀啊啊啊啊啊啊!好烫!好辣啊!冰山里面跳出一棵圣诞树,树上烧着熊熊大火,还挂着很多手电筒,每次灯光闪烁,树上就会浮现死者的面容……就像麻糬冰淇淋包了刚煮好的辣椒酱啊!舌头好像着火了!」
我看着远子学姊哭着吃下以辣椒调味的原稿,冷冷地说:「那我先告辞了。」
「啊,心叶。」
她转过头来,一边以手指抹去眼泪,一边露出笑容。
「明天要写更甜的点心喔。」
惨了。
再这样下去,明天我又得来学校。
我胆战心惊地关上社团活动室的门。
暑假时的走廊上很安静,听得见校舍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我漫步走着,一边思考事情的起因。
是不是因为我在暑假开始前脚步蹒跚、几近昏厥地来到社团活动室时,远子学姊对我表现得很关心呢?
『……你不嫌弃的话,要吃吗?』
她对我递出自己正在吃的书,然后用柔和的声音谈起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让我感到呼吸顺畅了起来。
错就错在我不该觉得她有恩于我。
那时我用心写一篇三题故事给远子学姊当谢礼,她一吃就夸张地直喊:『好好吃!心叶,真的好好吃喔!』我看了也很开心……
后来我又很认真地写了一篇,结果更加不妙。
『好厉害!跟鬆软的戚风蛋糕一样,味道好温和!还淋了蔓越莓果酱,酸酸甜甜的!』
我都不好意思直视眉开眼笑地吃着稿纸的远子学姊。
为什么我要写得那么认真呢?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写。
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她产生期待。后来即使我写的故事再诡异,让她高呼难吃,她隔天还是一脸期待地央求我「今天要写个甜美的故事喔」。
到了秋天、冬天,我也得像这样继续写她的点心吗?
这副情景想像起来毫无困难,害我都开始头晕了。
我来到走廊转角时——像一堵厚墙般挡在前面的东西把我弹开。
「哇!」
我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
如动物咆哮般的「唔唔」声音从我的头上传来,还有温热的水往下滴。
我讶异地抬头,那是个如公牛般魁梧,身穿柔道服的男学生。
「咦?牛、牛园学长!」
大概三个月前,在我刚进文艺社不久时,我悄悄地策划让柔道社的高二生和远子学姊交往。
我早已发现,他经常面红耳赤地看着远子学姊,还会咬牙切齿地瞪着被远子学姊牵着手拉进文艺社的我。
所以我想,如果能让他代替我当远子学姊的点心师傅兼男友,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事。
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井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个月前被远子学姊骂「牛魔王」,泪水泉涌地跑走的柔道社主将,跟当时一样豪迈地哭着朝我扑来。
「呜喔喔喔喔喔~~~~~哇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粗壮的手臂牢牢抱住我,让我想逃也逃不掉,而且他一边抱还一边吼叫。
我心想牛园学长一定是被远子学姊甩了要找我算帐,不禁浑身发抖。
「牛、牛园学长!请冷静一点!远子学姊个性很迟钝,又很容易想歪,她说那种话也不是我害的喔!」
「呜喔喔喔喔喔喔!」
牛园学长喷着豪雨般的泪滴,双手勒得更用力。我甚至做好了死前的心理準备,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悲痛的话。
「我、我忘不掉啊啊啊!至少也要留下我跟天野的回忆啊啊啊啊!」
◇ ◇ ◇
三十分钟后。
在柔道社的道场里,我和牛园学长相对而坐。
柔道社很有干劲,就连暑假也要练习,不过今天的练习已经结束,宽广的道场里只有我和牛园学长两个人。窗户关得紧紧的,除了闷热以外还充满汗臭味。
牛园学长那张符合名字、如公牛般的脸上流着可观的汗水、泪水和鼻水,他抽抽噎噎地说:
「我、我从高一就开始喜欢天野了!自从图书馆那场命中注定的相逢之后,我一直注意着天野,我也深深相信,等我成了日本第一的柔道家,天野一定会注意到我的英姿,对我露出微笑!可是,天野却用『我讨厌你,快给我滚开』的表情瞪着我,骂我『牛魔王』……」
「对、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怂恿他向远子学姊告白才会这样,这让我有点难过。我双脚併拢,对他深深鞠躬。
「呜喔喔喔喔喔喔!不只这样,她还大叫『不要抢走我的心叶』,在我面前跟你打得火热热……」
「那是误会啦!哇!」
牛园学长抓起我的衣领,几乎令我腾空。
那张布满泪水、鼻水,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近得快要亲到我了。
「井上!你这浑蛋跟天野有一腿吧?」
「不不不不不是啦!绝对没有!我跟那种贪吃的辫子妖怪怎么可能……」
「妖怪?」
「不,这是一种修饰的说法……我是指我跟那种像妖怪的人不可能……」
「我管你什么修四修五!不準说天野的坏话!天野是女神啊!你这家伙竟敢污辱我的女神!」
「不,我没污辱她,一根毛都没污辱到。」
「呜呜呜呜,既然知道天野有相爱的对象,我……我……我只能心碎地吞下泪水默默看着她……」
「是说……我、我跟远子学姊又没有……」
「井上啊啊啊!」
「是、是的!对不起!」
他粗厚的手指放开我的衣领。下一瞬间,牛园学长突然趴下。
「井上,拜託你!帮忙斩断我对天野的感情吧!」
我坐在地上,愕然地看着牛园学长朝我跪拜。
「秋天有一场重要的比赛,可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天野,完全没办法专心,两腿一下子就没力。我想要忘记天野,朝着最强柔道家的目标迈进,可是最近连学弟都开始担心我,我实在太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