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画父亲的画像吧。
暑假刚开始时,我下了决定。这是在父亲七七忌日过后的事。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拿着炭笔在腿上放的素描本上作画。
我今年十四岁,在学校参加美术社。我很喜欢画图,从小到大什么都画,有时画的是母亲,有时是哥哥,或是帮佣的阿姨、妈妈的秘书高见泽先生、偶尔会来我们家的流叔叔,还有我们家的猫咪克劳德。
可是,我一次也没画过父亲的画像。
我画得出父亲的模样吗?
先从眼睛开始画画看吧。
从某些角度看起来会变成蓝色,那双色彩奇特的阴沉眼睛。
在我的回忆里,父亲像个背负着沉重罪孽的人,总是痛苦地板着一张脸。
我画出他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窄窄的下巴,素描本上逐渐出现一张孤独的男人脸庞。
「那是保先生吗?」
突然传来这句话,我吓得回头一看,发现哥哥在我背后望着素描本。
「呃……嗯。」
我觉得好羞耻……尴尬至极地回答。
「我突然很想画画看。」
「这样啊。萤真的很会画图,画得很像呢。」
哥哥像在安慰我似的,声音很开朗。
已经上高中的悠人哥哥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哥哥是流叔叔的儿子,但是母亲没有和流叔叔结婚。
流叔叔长得非常英俊,个性活泼又有趣,比那些叔伯辈的亲戚更让我喜欢。不过哥哥都说:「母亲没有和父亲结婚是对的,如果那种浪蕩的人变成『姬仓麻贵』的丈夫,亲戚们一定会气得爆血管,那就糟糕了。」
不过母亲和我的父亲结婚时,姬仓家的亲戚们也不太高兴。
我在葬礼上听到很多坏话。
───麻贵小姐和那个风评不佳的坏男人结婚时真是吓坏我了,还好他死得早。
───就是啊,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会侵佔姬仓家的财产呢。
───他的前妻好像是意外过世的吧?听说他还把小舅子的公司据为己有。
───这么年轻就生病过世,一定是遭到天谴。
这些悄悄话累积在心中,害我难过得全身发冷。
母亲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模样,便温柔地握住我的手,爽朗地说:
「不要被别人说的话影响,你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坚定地相信自己。」
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哥哥也来握着我的手。
「……我好奇怪喔。父亲已经死了一个月以上,我却还不习惯少了他的生活。」
我抓紧素描本的边缘,低头说着。
我已经十四岁,早已过了依恋父亲的年纪,我也从来不是个很黏父亲的孩子。相反的,从我懂事以来,父亲和我之间一直有着难以言喻的隔阂。我很少和父亲一起坐在餐桌前,连假日都很少看见他。
帮佣的阿姨经常安慰我说,萤小姐的父亲是社长,所以要忙着工作。可是母亲也有工作,却都会固定回家和我还有哥哥一起吃饭,假日也会带我出去买东西或是写生。
我根本想不起来,上次和父亲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说不定从小到大连一次都没有。
可是等到父亲不在了,我却觉得全身不对劲,彷佛心里破一个大洞,真是奇怪。
晚上听见门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我不会再猜那是父亲回来了;经过父亲的房门时,我也不会紧张地想着或许父亲会刚好走出来;晚餐时间如果看到桌上多出一副餐具,我也不会惊讶地猜想今天父亲或许会和我们一起吃晚餐。虽然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无法接受这些事。
即使理智上已经接受父亲的死,我的心中或许还有一部分觉得父亲只是长期出差,半夜的车声和玄关的开门声可能就是他。
「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保先生是萤的父亲啊。」
我不知不觉地掉下眼泪,哥哥坐在我身边,轻轻搂着我的头。
哥哥的手好大,靠在一起的身体也好温暖。好像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就知道我的心情,让我觉得很安心。
可是,我和父亲真的是「亲子」吗?
◇ ◇ ◇
哥哥和流叔叔没有住在一起,但他们的感觉像真正的亲子。哥哥会叹着气说「父亲,你也该找工作了吧,都三十几岁还是无业游民,实在太没用了」,流叔叔听了就会抱住哥哥的头,或是用手肘顶他,笑着说「你太嚣张啦,悠人」。
父亲和我之间,从来不曾有过流叔叔和哥哥那样的轻鬆对话。
父亲老是紧紧地抿着嘴、表情黯淡,一副疲惫的模样。
当父亲用那双带有异国风味、透出一抹青色的眼睛看着我时,总是显得很难受。
彷佛看见什么不想看的东西,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脸孔僵硬泛青……接着尴尬地转开视线,好像很不愉快地低垂着头。
小时候的我一直为此感到忧虑。
为什么父亲看到我都是这种表情呢?
父亲是不是很讨厌我?
在我担忧得胸口几乎胀破的时候,无意间听见母亲和流叔叔说的话。
那是在我国小五年级的冬天。
放学后,我搭车到母亲的画室。那里是圣条学园音乐厅的顶楼,母亲在工作之余都会来画图。我喜欢画画也是因为母亲的影响。有时我会和母亲一起拿着素描本写生,共用同一个调色盘上色。
那一天,我在校内的绘画比赛中获得金牌,非常兴奋。
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所以请音乐厅的柜檯阿姨不要告诉母亲我来了,悄悄地走向画室。
我还没打开门,就发现流叔叔在里面。
「小萤和死去的萤越来越像了。」
……他们正在谈论我吗?
我正要推门,手却赫然停止。
不过,死去的萤是谁啊?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萤吗?
我躲在门后仔细听着。
「太离奇了……小萤是你和黑崎的女儿,又没有夏夜乃的基因,却很像和夏夜乃相似的萤。」
流叔叔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愉快,反而有点寂寞。
「是啊。」
母亲回答。她的语气也比平时严肃。
「黑崎一定觉得受到了惩罚吧。」
母亲都叫父亲「黑崎」。
就算已经结婚,母亲还是姓「姬仓」,父亲则是「黑崎」,两人的姓氏不同。
为什么父亲会觉得受到惩罚呢?
因为我和「萤」很像吗?
父亲每次看到我都那么难受,就是因为这样吗?我是父亲的「惩罚」吗?萤……还有夏夜乃……到底是谁?
我的胸中冰冷,脑袋混乱,缩紧身子,比来的时候更小心地压低脚步声,快步离开画室。
原来是我在折磨父亲!
我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父亲很少回家,假日也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原来都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回家以后,我趴在床上蒙着棉被哭了很久。
我哭得心痛欲裂,喉头梗塞,脑袋阵阵作痛。
到了晚餐时间,我还是躲在棉被里喊着「我不吃」。过一会儿,母亲就来到我的房间。
我仍然裹在棉被里吸着鼻涕。
「萤,你今天去了画室吗?」
母亲开门见山地询问。
我吓一跳,屏息沉默片刻,她又一针见血地质问:
「你偷听到我和流人的对话吗?」
我从棉被里稍微探头出来,看见母亲用关切的眼神盯着我。
眼泪又滚滚流出。
母亲见我浑身颤抖地答不出话,就坐在床尾,像是要拉起我似地抱紧我。
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有些刺鼻,但我反而觉得这味道令人安心。
母亲默默地摸着我的头。
我哽咽地说:
「母、母亲……父亲老是一副痛苦的样子,那都是我害的吗?因为我和死去的『萤』很像吗?萤……和夏夜乃是谁呢?父亲讨厌我吗?」
我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询问。母亲听了就静静地说:
「『萤』是和你有一半血缘关係的姊姊。」
「姊姊?」
「对,她是夏夜乃和黑崎的女儿。」
我从亲戚们的话中早已得知,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前,还和另一个人结过婚。
听说父亲的前妻是意外过世的,后来父亲侵佔了她的财产。
可是,父亲和前妻明明没有孩子啊?
「夏夜乃……是父亲以前的太太吗?」
母亲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一些。
「不是,黑崎和夏夜乃没有结婚。」
「就像母亲和流叔叔那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在黑崎心中,夏夜乃永远都是他最爱的人。」
永远……最爱的人?
「父亲喜欢夏夜乃……超过喜欢母亲吗?」
我又想要哭泣,但母亲用坚定的眼神望着我。
「是啊,夏夜乃最爱的人也是黑崎。就像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一样,他们两人疯狂地爱着对方。」
「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
母亲告诉我,那是《咆哮山庄》这本小说里的角色。然后她平静地说起父亲和夏夜乃的故事。
父亲和夏夜乃就像共享同一个灵魂一般,深深地相爱。
夏夜乃后来和其他人结婚了。
但是,夏夜乃为父亲生下一个孩子。
那个取名为「萤」,长得和夏夜乃一模一样的女孩怎么了呢?
「『萤』也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爱黑崎,爱她的亲生父亲。」
我屏息听着母亲说的话,耳边彷佛颳起一阵暴风。
她爱着父亲?爱着和她有血缘关係的父亲?
「萤」和夏夜乃罹患同样的病而死。
父亲无法回应「萤」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