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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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说,每种生物心脏跳动的次数几乎都是相同的。
记得这是从大象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比老鼠的心脏来得缓慢许多这件事得出的结论。大多数的大象都比老鼠来得长寿许多,而老鼠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大象的心脏快上许多。而平均起来,老鼠的心脏及大象的心脏,几乎都是在跳动了相同的次数后停止的。
如果仅限于哺乳类,其他生物的心脏也几乎都是在跳动了差不多的次数后死亡的。无论是老鼠、狗,抑或是红毛猩猩,全都一样。
不过,人类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说,大象与人类的平均寿命差距并不大,但人类的心脏跳动的速度,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人类的心脏跳动的次数,比大象多了两倍。
「人类真了不起。」
她这么说。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
我活了十五年左右,心脏跳动的速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说,我的心脏跳动的次数,是大象活三十年的份量──三十年还不到大象平均寿命的一半。我的心脏运作的次数,还不到大象一辈子的一半。
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再过几天就是八月了。
我预定将在进入八月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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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她是在七月二十八日的深夜相遇的,不过因为已经是二十四点了,正确的说是二十九日。我罹患了某种与血液相关的棘手疾病,大约从半年前起就住院了。
医院的优异之处,在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虚构般不真实。无论何时,床单永远是洁白的,每个角落都仔细经过消毒,对存活而言并非必需的物品几乎不存在,顶多只有电视除外。不,搞不好在这世界上,也有没了电视就活不下去的人存在。
医院的地板上总是一尘不染。这当然是谎言,只要定睛细看,还是能看见污渍,但重要的是,乍看之下简直是一尘不染这一点。
医院总会令人联想到全新的棺材──在现代日本中,究竟存在几副老旧的棺材呢?在售出的几天后便会被烧毁,这就是棺材的命运。真是可悲。
我躺在犹如棺材的医院里那寿衣般洁白的床单上,像只在土中的蝉的幼虫般蜷缩着,静静忍受着胸口的疼痛。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心想。老实说,我至今已经数度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不过我还是活着。这次或许也是一样,只是我的错觉罢了,又或许我这次真的会死去也说不定。
因为是单人房,即使我发出声音,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我。我应该按下呼叫铃吗?如果这么做,我或许会得救吧。不过,要我在医生及护士的奔走包围下死去,我绝对不干。
既然要死,我希望能独自一人静静地死去,到了翌日早上静静地被人发现。妈妈因为工作,身在距离我数百公里远的地方。没必要让半夜响起的电话特地吵醒因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她──若是要说,我希望她能在明天早上被响起的电话唤醒前,先舒服地睡上一觉。
胸口的疼痛变得更剧烈,令我再也无暇思考那些事了。
在意识逐渐蒙眬之际,我想到了棺材师傅。既然无论做得再好,最后还是会被烧毁,他们还能在棺材上投注爱情吗?我不知道答案为何。
接着,我开始思考起一名认识许久的少女的事。就像不了解棺材师傅的心情一样,我也不了解她的内心。
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应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为什么在深夜的病房中,而且还是单人房里,会出现女孩子呢?她是天使吗?不过,天使应该也没有那种空閑,在每个将死之人的面前一一现身吧。
女孩子似乎将手伸了过来。她柔软的手掌轻触着我的额头。
相当冰冷。
一感觉到这点,胸口的疼痛便突然消退了。与其说是痊癒,那种变化倒更令人联想到死亡。
「佐伯?」
我唤着唯一一名会造访这间病房的少女的名字。
眼前的人影手掌仍贴着我的额头,她侧头。
「我并不是佐伯。」
或许是疼痛已经过去,我擦拭眼角的泪水,视野稍微清晰了些。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佐伯,当然也不是天使。那是一名身穿丹宁迷你裙、白色T恤的女孩子。
她的手离开我的额头。
及腰的黑色长髮如流水般摆动着。
「你是谁?」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非常乾渴。
「我是死神。」
莫名其妙。我将手伸向水壶,往玻璃杯中倒水。
她淡淡地继续说道:
「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将你的寿命延长三天左右。」
水壶中的水当然还是温的,我硬是咽了下去。
好睏。痛苦消失了。体内被轻飘飘的感觉所包覆,非常舒服。
「因为你稍微勉强了自己,身体应该累积了不少疲劳。现在请好好地睡一觉吧。」
她的话一说完,我的视野随即转暗。
※
我似乎作了几个简短的梦,不过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是被病房门的开启声吵醒的。看看时钟,已经是上午八点了,这比我的平均起床时间晚了许多。是因为睡太多了吗?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
一名女护士走进房里,她端着放有早餐的托盘。在交换了早上固定的问候语后,她说道:
「你今天的气色似乎还不错喔。」
因为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好了。我微笑着回答。平时我就会儘可能地保持笑容,没有特殊理由,但总比摆出不快的表情好多了。
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身体状况的剧变、胸口的疼痛,以及手掌冰冷的女孩子,我发现她仍待在这间病房的角落。护士并没有对此抱持任何疑问,或许认为她是我的同学吧。不过,护士却没有向她打招呼,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护士测量我的体温,抽了一点血,接着说道:
「这间房会不会太热了一点?」
我摇头。
「不要紧,我很耐热?」
我不喜欢冷气,那会令我头疼,比起要忍耐头疼,倒不如继续忍耐闷热。
护士走出病房。我将早餐送入口中,味道非常清淡,我很喜欢这清淡的早餐。不过,我偶尔也会想吃点对健康不好的食物,比如说汉堡、培根蛋或是炸薯条。
我慢慢喝着清淡的汤,同时向病房角落的少女搭话。
「你吃过早餐了吗?」
少女摇头,黑色长髮缓缓摇晃着。
「死神不需要进食。」
死神,我记得她昨晚也这么说过。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是?」
「就是你说的死神啊。」
「哦。」
少女颔首。
「所谓的死神,就是负责管理人类的死亡,类似神明的存在。实际上并不是神明,但相去不远。」
「这一点我似乎明白。」
「那么,你不明白的是哪一点?」
我试着思考了一小段时间。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认为死神是实际存在的。」
「对,经常有人这么说。」
她再度点点头。
『那么,就你看来,我像什么?」
我将冒着浓厚水蒸气的白饭送入口中,一边咽下一边回答。
「看起来就像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搞不好比我稍微小一点。至少,你看起来并不像死神。」
「究竟要怎么做,看起来才会像死神呢?」
「总而言之,问题应该是出在迷你裙及T恤上吧,而且T恤还是白色的。」
「白色有什么问题吗?」
「一般来说,死神应该会穿着黑衣服吧?」
我喝着温茶。医院的餐点温度总是不上不下的。不会太冷,但也不会太热。
她叹了口气
「不过,黑衣服很闷热,不适合夏天穿。而且UNIQLO的衣服既便宜又耐穿。」
「那件T恤是在UNIQLO买的吗?」
「对,裙子也是。」
「那也是问题所在。一般来说,死神是不会去UNIQLO的。」
「为什么?基本上,我只会去UNIQLO跟便利商店喔。」
吃了一半的餐点后,我便放下筷子。将餐后服用的药物搭配温水吞下。
我并不是吃饱了,只是觉得继续吃下去很麻烦。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空腹的感觉了。
「而且,死神不都会带着很大一把镰刀吗?」
「要是带着那种东西,会被警察骂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有镰刀呢?」
「应该是为了要砍下人类的头吧。」
「就算不做那么夸张的事,人类还是会死。只要一把小刀就足够了。」
「你有带小刀吗?」
「没有,死神几乎是不杀人的。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去买,但我一次也没使用过。」
不过,UNIQLO应该没有小刀吧?便利商店应该也不会有,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没有。
我在床上躺平。
她细小的声音传来。
「总而言之,我是死神。你或许不会相信,但请当作是这样,放弃深究吧。」
我点头,我很擅长放弃。如果她说自己是死神,一定就是如此。就算无法由衷相信,但要我装作相信的模样,还是办得到的。
「那么,死神找我有何贵干?」
「这才是重点。」
她清了清喉咙。
「你原先预定于今天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亡。不过,我稍微将你的寿命延长了一些。」
「为什么死神会让人类活久一点?」
「为了业绩。」
「业绩?」
「死神每个月必须收集一定数量的灵魂,我已经收齐七月必须收集的数量了。而且这么一来,八月要收集的灵魂数量就会不足。因此我才会决定让你的忌日延至下个月。」
业绩制的死神,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话虽如此,关于死神的事,我原本也没那么清楚就是。
「也就是说,我会在下个月死去?」
「是的,你预定将在进入八月一日后立刻死去。」
「你们收集灵魂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们从中挑选纯凈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灵魂。就当作类似宝特瓶资源回收的感觉吧。」
宝特瓶的资源回收。
乍听之下似乎是对环境有益的事,相对地,听起来也未必如此,一定是依作法而定的吧。既然我三天后就会死去,这件事就与我无关了。
「死神为什么要回收灵魂?」
「死神就是收集人类灵魂的存在,不收集灵魂的死神,就无法继续是死神,会成为另一种存在。」
另一种存在。
「不收集灵魂的死神,究竟会变成什么?」
「那是徒具死神外型,却不是死神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曾为死神的存在。这跟人类的死是一样的,当人类停止活着时,就会成为死者。」
我听不太懂。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