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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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完全无法想像。当爸爸说出决定再婚的事时,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将多出一位新妈妈。一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唐突地成为我的妈妈,我试图勉强接受这种像是闯入平行世界般的变化──至少,我下定决心要高明地装出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样。
我的思考仅止于此。
所以,当我被迫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我完全不晓得究竟该如何是好,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该怎么与他建立关係。
他是新妈妈的父亲。
也就是即将成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
爸爸带我前往位于隔壁县的新妈妈家,那是栋还算宽敞,不过相当老旧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后一周都在那里度过。
他待在从玄关延伸的走廊上最靠近玄关的房间里,身穿蓝色格子纹的睡衣,坐在床铺上。
他的白髮像刚用梳子梳理过般整齐,脸上有着无数皱纹深深刻划,眼镜的圆形镜片后,有着一双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会判断老人的年纪,他应该介于七十到八十岁之间吧。
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向他打招呼,因为我从来没想像过「出现新外公」这种情况。虽然曾在漫画杂誌上看过因为双亲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节,但却从来没描绘过突然出现外公这种发展。
再加上,对连妈妈──生下我的亲生母亲──的长相都不记得的我而言,称得上家人的存在只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并不清楚。
「幸会,可爱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夸张的笑容,抚摸着自己的左脚。
「坐在床上向你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总是躺在床上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意外,对脚造成影响,后来就连站起来都懒了。」
我感到困窘。
「发生意外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类话题才好,因此一定没拿捏好同情的适当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满面。
「那真是一场大意外,我在这么大一颗球上,脚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说,还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脚,结果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效果而兴奋不已。为了不被发现我的脚断了,我还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老人风格的玩笑吗?「真是糟糕呀。」我虽然想这么回答,但总觉得不太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位于枕边的床头柜抽屉。
拿出一个相框,往我这里递过来。
那是张老照片,里面有一个小丑(Pierrot)。
「我曾经待过许多马戏团,一直担任着,你知道什么是吗?就是小丑的意思。」
我知道国外都将小丑称为,以前看过的电影中有出现。
我终于提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跟Pierrot不一样吗?」
他深深颔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跟Pierrot混为一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
我还是不知道Pierrot跟有什么不同。
我原本以为,只是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罢了。
「是哪里不同呢?」
「是职务啊,比如说。」
他用满布皱纹的手摸索着枕边,将放在那里的闹钟、眼镜盒及假牙清洁剂的盒子拿了过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将假牙清洁剂放在床上,那种东西只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吗?
将这些与Pierrot──不对,是的相框合在一起共有四样。接着他的左右手分别拿了两种,熟练地抛了起来。
闹钟、眼镜盒、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及的相框在空中飞舞,我看得入迷。虽然不晓得他究竟是七十、还是八十岁,总之是连从床上站起来都有困难的老人,竟然一脸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展现抛接技艺,这令我感到惊奇不已。
「比如说,在表演抛接时,会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着的模样,想要模仿他却会失败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说,会成功的是,会失败的是Pierrot?」
他点头。
「正确的说,Pierrot也是的一种。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而其中,藉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则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别滑稽的喔。」
原来如此,我点头。
他一本正经的用右手接住闹钟及眼镜盒,左手接住相框,不过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却叩地一声撞到他白髮苍苍的头顶。
我忍住笑意询问。
「刚才那样是Pierrot吗?」
他皱着眉头抚着头部。或许是脸上布满骏纹的缘故,使得他的表情变化得相当夸张。
「我是,只是因为太久没练,稍微失败了而已。」
「你如果自称是Pierrot,就不会被发现是失败了。」
因为Pierrot的失败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兴地回答:
「高傲的是不会撒那种谎的。」
「是这样吗?」
如果要说,我比较喜欢Pierrot。
比起华丽地成功表演抛接,我觉得为了观众而故意失败的Pierrot更加帅气。不过,在高傲的面前,我不应该这么说才好。
「总而言之,今后请多多指教,可爱的小姐。」
他以夸张的动作低下头。
我在内心感到鬆一口气。
唐突地出现的外公令人稍微有点难以接受,但如果是个就另当别论了。
爸爸再婚,而我则因此与一名年老却高傲的相遇。总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情节,令人感到兴奋。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决定要称呼他为「」。
我按照预定,在新妈妈家待了一周,从周一到下周日。
这段期间,我总是待在的房间里。
也就是说,我逃离了自己的新妈妈,同时甚至逃离了爸爸。
老实说,我很害怕跟新妈妈愉快地聊着天的爸爸。要分析这种心理很容易,一定轻易地就能找到简单易懂的理由,只要翻开心理学的相关书籍,或许也会刊载着足以切中我心情的专业术语也说不定。
不过,关于这点,我并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并不认为有更进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这个家中,我不会害怕的只有。
至少对我而言,并不是外公。是位于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理所当然地接受的「家人」这种存在以外的东西。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接受。」
说。
「如果勉强自己,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讨厌起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来。为了避免这一点,逃避或说任性的话都不是错误的方法。因为你的爸爸及我的女儿,都是径自让自己获得幸福的,所以你只要跟他们一样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周都在的房里度过。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进了那个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鬆的地方。
1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我在上个月底搬进新妈妈家,在这附近没有半个朋友。也还没去过预定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读的学校,所以现在的我当然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没有朋友也没有社圑活动的暑假,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无所有。
爸爸和以往一样因为工作而四处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会过来找我,而是前往待在医院的新妈妈身边。
这也莫可奈何,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我自己总是努力当个这样的孩子,所以爸爸会判断就算放着我不管也没有问题,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这我还不习惯的新家中的人只有。
话虽如此,他和我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与半年前无异。整齐的白髮、深深的皱纹、眼镜的圆形镜片后,至今仍是双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来一周后,才察觉他的变化的。
现在躺在白色床铺上的已经不再是那位高傲的,而是总有一半的意识遗留在梦境世界般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连我是他新外孙的事都不晓得。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只会回应「哦哦」或「嗯」这类简短的话语,就算偶尔可以跟他聊上几句,他一定也会将我误认为其他人。
所以八月里,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以泪洗面。
仔细想想,即使我哭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我或关心我,这样的环境真是宝贵。因为一个孩子能独自哭泣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话虽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们已经拥有更多可以独自哭泣的时间了。
在哭泣时,我会想起某个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饭时、洗澡时、睡前或刚睡醒时都会。整个八月,我都在想着他,不过,只有在哭泣时是特别的。
他曾经说过:
──独自哭泣是没有用的。因为哭声是要让别人听见,眼泪是要让别人看见的。
他的话是谎言。
──哭泣这种行为,是对别人发出的求救讯号。如果是独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泪,只要暗自感到悲伤就够了。
他是个爱哭鬼,也是个骗子。
而且,他是个非常坚强的爱哭鬼,也是个比任何人都诚实的骗子。
所以,他会为了我流泪,也会为了我说谎。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然地感到悲伤,为了这样的自己哭泣着。接着,我稍微睡了一会儿后,从床上抬起头。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蓝天与大片的积云虐待着我。毫无责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阳令我皱眉、在床上打滚着。或许是屋外过于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来就像一片淡淡的阴影似的。在枕边旋转的电风扇低沉的声音传来。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
我轻轻屏息,从床上起身。用脚趾关掉电风扇的开关。
我走出房间,在洗手台洗了把脸,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有两份用蓝色盘子装着的中华凉麵,这是我早上预先準备好的。
我搔了搔头。一直以泪洗面是骗人的,总之,我每天还是有在做菜,每两天打扫及洗衣服一次。也固执地继续念书準备考试,因为我是国三学生。
──明明就算认真念书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实现跟那个爱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愿望了。
可是,这一定是类似自我防卫之类的本能吧,我依然过着他还在时一样的生活。
──你就是那种女孩啊。
我彷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结果,我只能以这种旁人看不出来的方式,不让你感到悲伤。
如果他在这里。
我很清楚,他一定会这么说。
我将其中一个蓝色盘子放在托盘上,搭配装在玻璃杯中的麦茶,朝的寝室走去。他只有在上厕所及洗澡时,才会离开床铺。刚开始帮他做饭时,我本来想叫他到客厅来,但却不太顺利,因为我们无法交谈。最近则是连试图跟他沟通都懒了,我索性将餐点端过去。
我站在门前,改用单手端住托盘,麦茶在玻璃杯中摇晃。我轻敲了两下门,接着就开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我没办法称呼他为外公,更不可能称呼他为。结果我只能像在走进教师办公室时一样说声「打扰了」。
的房里很少会传来回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在脑中数了五下后,拉开了门。
薄薄的窗帘在装有纱窗的窗户旁飘动着。细微的蝉鸣声传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蝉不多,并没有那么嘈杂。
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以舒服的节奏打着鼾。
我将托盘放在床铺旁的大桌子上,然后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钟左右,没有起来,我就会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