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请问各位可曾听说过「后期昆恩问题」?
这是悬疑作品里,内含在作品构造上的问题。由于美国推理小说家艾勒里·昆恩的后期作品里,经常出现以此问题为主题的作品,因此才这么命名。
若以粗略的方式说明,此问题就是作品中被证明的「真相」,作中角色却无法证明此一「真相」。
不管是真相或实情,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
无论多么高竿的名侦探,也没办法证明。
反过来说,假如用複杂的方式来解释,就是「即便毫无矛盾、完全吻合某一理论体系,却无法透过这个理论体系,证明此一理论体系并未存在着任何矛盾」,是个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相似的问题,或是诸如此类的内容。
说穿了,其实不太懂这在说什么。
由我这个对推理小说涉猎不深,又没有特别喜爱这类作品的人来解说,这是个略显高深的主题。因此,就跟某位身为小说家的极恶侦探在跟我解释时一样,我会试着用具体案例来向大家说明。
比方说在某本推理小说中,有一位名叫A先生的登场人物。
这位A先生就是犯人。
基于各种动机,A先生最终杀了B先生。
儘管A先生使出各种掩盖真相的手段,最终仍被名侦探看穿。A先生承认自己是犯人后,事件圆满落幕。
不过,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倘若A先生——其实是遭到名叫C先生的登场人物所控制,结局会怎样?如果A先生杀死B先生以及被当成犯人逮捕的情况,全都一如C先生的计画,结果又是如何?
在以反转为卖点的推理小说里,或许名侦探会在最终章看穿C先生的存在——但其实这位C先生,实际上是被称为D先生的「未登场人物」所操控,结局会怎样?
假如就连名字都并未出现在作品中的D先生,是个空前绝后的催眠高手,不光是C先生,就连名侦探与警察都受到他的催眠术控制,结果又将如何?倘若名侦探本身是在没有「自己遭人控制」的自觉下受到操控,最终会是怎样?
要不然就是最强催眠师D先生,事实上也被终极幻术师E先生所摆布——
诸如此类。
像这样「登场人物其实遭到控制」的可能性,总是如影随形存在于作品中。
纵然可能性趋近于零,但终究不是零。
像这样以催眠术为例,虽然既极端又突兀,但是没有人可以完全否定,真相后又潜藏着另一个真相的可能性。
当然,对于能够综观整个故事的读者与作者而言,应该可以轻易否定这点。
毕竟大家都知道,作品中就连名字都未曾被提及的人物,不可能会是犯人。如果作者以「这家伙就是犯人」的方式来描述,此角色就会是犯人。
不过——
身为作中登场人物的名侦探——无法从后设的角度观测故事的名侦探,无论如何都不能证明这一点。
名侦探无法确定所有的证据都搜集齐全,无法肯定自己已经揪出嫌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操控犯人的真兇并不存在。
在指认犯人的部分欠缺了确实性。
这就是——「后期昆恩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可怕的后设问题。
后设。
充满后设。
若进一步解释,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
也能说是放弃将作品当成一则故事来享受。
反过来说——也算是把故事享受到极致的结果吧?
或者该说是将「犯人是谁」这个推理小说的魅力与醍醐味追求到极致,结果却碰壁。
Who do?
历来的推理小说家与悬疑作品支持者,过度琢磨如何找出犯人这件事——结果陷入动弹不得的处境。
追求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谓的犯人,到底是什么?
1
「——听懂了吗?新人,即使逮捕犯人,他也未必是真兇。就算以为已经查明了真相,但或许是其他人让你如此深信不疑。这点未必局限在推理小说中的后设问题,毕竟就连现实世界里,也不存在任何完美无缺的真相。」
南先生口沫横飞地解释完「后期昆恩问题」后,继续说:
「比方说你以侦探的身份顺利逮捕犯人,此事应该会让你获得达成壮举的满足感,萌生『获胜』的感觉。不过事实上,暗地里有个能随心所欲操控你跟犯人,一直看着自以为『获胜』的你,心中冒出『获胜』的感想,从未出现在檯面上的幕后黑手也说不定。拥有这类小聪明的恶棍,很遗憾这世上还挺多的。」
南先生更进一步说明。
「这世上最聪明的获胜方式,就是对手并未产生『落败感』的情况。让对方自以为『获胜』的同时,暗地里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么一来,除了不会遭对方怨恨,也能避免留下祸根,堪称是聪明到极点、最为理想的获胜方式。」
「那个……」
我再也按捺不住,开口吐槽。
「接下来轮到你了,能赶快下好离手吗?」
语毕,我伸手指着棋盘,而且是毫不犹豫地直指南先生那颗已被我将军的王将。于是他不发一语,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陷入沉思,明显看起来相当困惑。
目前我们两人的中间夹着一块将棋盘。
本职是一名作家、工作时间较为弹性的南先生,经常跑来事务所閑晃。
今天也来事务所閑晃的南先生,在与我们吃完午餐后,发现放在事务所角落的将棋组,便来向我下战帖。
「只要你下棋赢过我,我明天就请你吃午餐。」
当时,南先生一脸得意地说出这句话,一副对于自身棋艺很有信心的模样。
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并未决定当我落败时的处罚,因此,我是在毫无风险的情况下接受挑战。
至于这场较量的结果——
「请赶快下好离手,南先生。」
「……」
「重点是你赶快投降啦。不管怎么看,再过三、四回合就是我赢了。」
我低头俯视对手的王将——那颗被逼入绝境的王将。由于南先生大半的棋子都已被我吃掉,因此他阵营的防守很不牢靠。
简直跟国王的新衣没两样。
说起棋盘上的战况,我几乎是胜券在握,南先生只能移动王将逃命。手边拥有大量棋子的我,随便移动任何一颗棋子,就可以轻鬆逼死对手。
我敢大声断言,即使是羽生名人,也已无力回天。
这场棋局,一路上都是我佔尽优势,中期更是能确定我必胜无疑。只是南先生后来一直死缠烂打地拖延时间,甚至还完全停止下棋,上演一场莫名其妙的推理小说脱口秀。
「你刚才提到『后期昆恩问题』以及聪明的获胜方式,到头来是想表达什么?」
「意思就是——」
面对语气十分无奈的我,南先生不知为何露出得意的笑容。
「即使你在棋局中赢过我,但其实只是你自以为『获胜』,一切都依照我所预料的局势在发展……也说不定。有可能是我刻意让你以为自己『获胜』,到头来真正的赢家是我。」
「请你别一脸跩样地胡说八道……」
说穿了,就是他不肯认输。
偏偏还鬼扯这么久。
他这段不肯认输的鬼扯,当真有够长的。
简单形容一下南先生的现况,就是他嚣张地向后辈下战帖,偏偏对手出乎意料地强悍,导致自己即将吞下败仗,却又死不认输——大概是这样。
「喔~早乙女小妹,没想到你挺擅长下将棋呢,居然还懂得矢仓这类战术。」
途中跑来观战的所长在一旁说道。
「这没什么啦,只是以前跟爷爷学过而已。」
说句老实话。
与其说我很擅长下将棋——
「哈,原来如此,因为老家太过乡下,所以你只有将棋这类娱乐对吧?」
……不如说是这位拚死找借口、不肯认输到令人汗颜的男子太弱。
他下棋的实力非常弱。
弱到不值一提。
不,与其说他太弱,说是一知半解更贴切。
纵使他明白各棋子的移动规则,但真要说来,他也只知道棋子的移动规则,甚至连「居飞车」跟「振飞车」都不懂。
见南先生一副「开局时根本没事可做」的模样,率先把香车往前移动一格时,老实说我真不知该做何反应。
真亏他有胆子仅凭那点将棋知识,就以午餐为赌注向我下战帖。
「唉……请你赶快认输吧,南先生。这是专业比赛的话,思考时间也有限制喔。」
「哼,你太天真了,这场比赛可没有设定时间限制。就算我思考再久,你也不能说我违反规则。」
「请别像小孩那样满口歪理……真是的,不过是一顿午餐,你是有多心疼啊?反正你是前辈,请人吃顿饭又不会怎样?」
「你可别误会,一顿午餐的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输给你这种货色,害我得请你吃饭的屈辱,我说什么都难以咽下……」
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看来他坚持的不是歪理,而是耍赖。
是个不服输而耍赖的小屁孩。
「唉~难得的午休,就在南先生你漫长的思考中度过了。」
我瞄一眼墙上的时钟,深深叹一口气。
「这样算是我赢了吧?我们又不能一直这样玩下去,毕竟今天下午一点有约——」
「打扰了。」
话才刚说完——
这时传来一阵平静的招呼声,事务所的门慢慢被推开。
「我是荒贝经纪公司的乡岛,不好意思比预定时间稍早抵达,请问现在方便吗……?」
来者是一名穿着西装的男性。他以半推开门扉的姿势,一脸歉意地如此说道,年纪看起来大约三十齣头。
他身后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
她戴着一顶大帽子,脸上还有一副墨镜,让人无法看清楚她的长相,不过从她身上时髦的薄衬衫、迷你裙以及过膝长袜等装扮来看,应该是未满二十岁的少女。
当我扭头望向事务所的大门,目光被访客吸引的瞬间——
喀啦喀啦,忽然传来一阵东西洒落的声响。
「哎呀,真可惜,看来时间到了。」
心中冒出不祥预感的我,立刻将视线移回去,发现可以对摺收纳的将棋盘已经折起,棋盘上的棋子全掉在桌上。
这不能算是翻桌,而是翻盘了。
我获胜在即的棋局——就这么泡汤了。
「……咦!你、等、咦?」
「其实我早已想好两百种下法,但既然委託人上门,也只能到此为止。」
「为何你要模仿《火影忍者》的鹿丸说话啊……不对!等一下,南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明明应该是我赢了……」
「你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呢,新人。我刚才恰好想到能扭转乾坤的一手,虽然再多下几局肯定是我获胜,但既然委託人已经抵达,那也没办法。这场比赛宣布无效,勉强算是和局吧。唉~真可惜,明明我都快赢了,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委託人枯等嘛。」
南先生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
我……完全无言以对。
这家伙就这么不想认输,甚至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吗……
根本远超过不服输,只是个人渣吧。不仅仅是不服输,单纯是他的度量狭隘到无药可救。
相对于傻眼到不由得萌生钦佩之意的我,南先生径自从座位起身。
「那么,接下来是开心愉快的工作时间。」
南先生以委託人光临为借口,一脸庆幸地放弃趋于劣势(确切说来是注定落败)的棋局,令这场比赛无疾而终。儘管他摆出一副把伦理道德当成屁、极为厚颜无耻的态度,但既然他是以工作为挡箭牌,我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别无他法。
不过,他在说完「接下来是开心愉快的工作时间」这句台词,招待委託人进入事务所之后的行动是——跑去顶楼抽烟。
彻底把接待委託人的工作推给我。
明明以工作为借口中断比赛,他却毫无工作意愿。
……算了,南先生说穿了只是非正职的打工侦探,与委託人初次接触的工作,本来就该由正规行政人员的我负责……只是啊~就算是这样~
唉……总觉得有股想对着夜晚的大海放声大吼的冲动……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