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本日谘询」(来自「不迷途的羔羊谘询会」会议纪录)
〇谘询者:鹿野桃子(2年C班)(※1)
……啊,哈哈。
被这样子围起来,总觉得有点紧张耶……
呃嗯——嗯,我先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二年级的鹿野!咱们一提到鹿野,通常会想到的都是最出名的戏剧社鹿野学姐,所以我有点自惭形秽。请各位记住我是自惭形秽的鹿野。啊,不过鹿野学姐也是窄肩耶(注:日文的「自惭形秽」就是用「窄肩」的说法),娇小又可爱。可是她却有那股蛮力、速度、破坏力,人称学园暴走鹿,有另一种说法说她是所有鹿野的顶点……很帅吧,真令人羡慕呢(※2)。
(※1)二年级的鹿野——也就是绵贯学长事件中的那个人——绝没有什么体格上的优势,不过四肢曲线强而有力,看起来就是运动型的女孩。事实上她的确隶属田径队,是各类短跑的正式选手。短髮毫不花俏,眼睛有点像猫。等一下大概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吧,身上穿着体操服、短裤和运动服上衣,她很适合这身打扮。
(※2)请别再说了。
……哎呀,我离题了。
啊,用一般的口气说话真不好意思,我想应该不需要用敬语吧,这里大部分的人都和我同年级。
——呃,会来找羔羊会,是我朋友绵贯介绍的……啊,是朋友喔。这很重要。毕竟小兔学姐(※1)在各方面的意思上来说很可怕。
我最近有个小烦恼……嗯,就是低潮。前阵子老师也表达过关心之意,我也很过意不去,那阵子……或许在旁人看来也觉得太严重了吧,看不下去的绵贯对我说:「如果有烦恼的话,去找羔羊会谈谈吧。」详细的过程我没听说,不过我想能够以那种方式解决那桩事情的话,找你们谈谈也不错吧……(※2)
(※1)从前后内容听来,我想大概是指另一位鹿野学姐。隔壁的成田同学不晓得为什么按着右边脸颊、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说:「叫鹿野浅葾的关係吗……」鹿野浅葱,取其中几个字母组合起来就是兔子的意思。补充一点,我从成田同学那儿听说了绵贯学长事件的真相。
(※2)我想鹿野学姐说的是绵贯学长与另一位鹿野学姐的事情,不过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宍仓学长那件事。
总之,我很烦恼……啊,我刚刚说过了。
这事情有……点难以启齿。一方面你们似乎真的会帮忙保守秘密,再方面不说真的很痛苦……
就是……请多帮忙了。(※1)
(※1)说完就低头鞠躬的鹿野学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会长一如往常亲切地回应:「好的,彼此彼此。」不过看得出她稍微皱起眉头。
呃,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对不起,我很擅长背东西,不过阅读解析、作文之类的就一塌糊涂,可能没办法说得很清楚。
——啊啊,才开始就说丧气话,真是糟糕。
……照顺序……照顺序说应该可以吧?
好,我照顺序说。
①我家——这话自己来说有点怪——家人彼此感情很好。
我家里有我爸、我妈、年纪还很小的弟弟、一只狗。其他就是住在别室的爷爷。爷爷是爸爸的爸爸。
我爸是个认真但笨拙的人。看起来很一般,不过他是个很操心孩子的父亲,只要有教学观摩日或运动会等活动时,就会出现很夸张的行径。小学的家庭访问时,他甚至特地向公司请假接待老师,夸张到我都觉得丢脸。那位老师一直都是我的班导,所以没有觉得怎样。
我妈属于粗枝大叶的人,也可说性情豪迈吧,就是镇上有祭典等活动时,会混在男人之中跑来跑去的欧巴桑。兴趣是骑摩托车……不过现在只是偶~尔骑骑脚踏车随处走走而已。然后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经常听人家说我很像我妈。看了我妈小时候的照片,的确和同样时期的我很相像。可惜不晓得为什么她没留下高中时期的照片,所以没办法和现在的我做比较。
爷爷从我上小学起和我们住在一起,是个冷漠的人。一开始他一直对我很冷淡,后来我每天待在别室里头玩,他才逐渐和我说话,现在也是家人之中和我最亲密的。我和爷爷的年纪相差这么大,对我来说他就像是宇宙人,所以反而什么都能说。爷爷也会跟我抱怨许多事情,不过这种时候他总是会给我高级日式点心,所以我很开心。因为一直陪着爷爷,我的将棋也变厉害了,前阵子还赢了听说相当强的宍仓呢。
我也会和得意忘形的弟弟吵架,或和爸妈閑聊些无聊事,总之我想我们是很和平的家庭。②前不久,爸妈他们很要好地一起去做健康检查。
爸爸利用公司资源,妈妈则是自费。他们自豪地说自己健康得要命,还把诊断报告给我看,的确每项数值都在正常範围内。我很难开口对他们说恭喜,所以开始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吐槽的地方,却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是O型。这么说来,我过去一直没有注意过爸妈的血型。当下想不起来O型的夫妻合适度如何,结果当时我什么也没说。
③后来换我去做健康检查。应该说你们大家也有做,就是学校平常做的那个。这种时候身高或胸围等等都无所谓,结果虽然不如预期,不过都无所谓。我的血液检查结果,血型是A。
哎,我当然原本就知道是A型,只是我一直觉得也许是弄错了,因为看了爸妈他们的诊断报告之后,我在图书室里读了血型相关的书籍,上面写着都是O型的夫妻生出来的小孩绝对是O型。可是检查结果,果真如同我记得的是A型。
④我感觉自己被排挤了。
被所有人……爸妈都是。刚才我也说过,我们原本感情很好的,可是大概从我上了高中开始莫名变得冷漠,虽然他们不至于忽视我或对我说些难听话,但……该怎么说,态度总是冷淡、没什么反应,无论我说什么也不听,他们也愈来愈少主动和我说话,再加上后来……唔……大概所有事情都是那种感觉……
啊……嗯,对——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所以、呃……啊啊,我的问题该怎么说才好呢。
简单一句话就是——
我好像不是我爸的小孩,我该怎么办才好?
啊……果然没错,很沉重吧,很倒楣吧,很难跟上吧。
我懂,我很清楚喔……真是对不起大家,害你们必须听这种讨厌的事情。可是啊……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啊啊,这种时候如果有个成熟的男朋友多好……哪里可以找到呢?好羡慕戏剧社的鹿野学姐有个年长的男朋友,那位社长虽然俗气,看来似乎很温柔体贴。
咦?问我是否和父母确认过了?
啊哈哈哈。
……怎么可能开口……
平常都不太说话了,怎么可能问这种事情。
问了之后,情况会变得如何?如果他们以不耐烦的脸色面对我,接下来会怎样?我该怎么办?动摇吗?还是断绝关係?撕破脸?失控?
不问的话,又如何?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问的话,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怎么样?大家会变成怎样?变得冷漠吗?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吗?
事到如今我在想……爸妈对我很好,只要一有事情总会为我拚命,也一直都很体谅我。我觉得很愧疚,而且……觉得我有责任。可是我已经快到能够一个人活下去的年纪了,再说弟弟也长大了,所以我应该「不去追究」吗?
……爷爷以前对我很冷淡,也是因为我不是他真正的孙女。儘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变得亲密,或许是我像个笨蛋似地坚信只要向他撒娇,他总会接纳我而强行靠近的关係吧。所以爷爷才会败给我、陪我玩游戏。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了。
我这个人真是太奸诈了,任性又自私,对谁都毫不顾虑地靠近装熟。绵贯的事情也是。结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害学姐吃醋……绵贯一定也很困扰吧?是不是还有其他在我没察觉到的情况下给人添麻烦、伤了人……我却仍继续无忧无虑生活着呢?
一想到这里,我为过去自己的全部、一切都感到羞愧,简直一团乱……
……对吧?我该怎么做才好?
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告诉自己只是想太多?或者消极低着头继续活下去?大家会原谅我吗?
还是我应该要问清楚?必须问清楚才行吗?就算很可能从此变成孤伶伶一个人也必须问清楚?
你们觉得怎样呢?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1)
(※1)鹿野学姐直到最后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的手和声音都在发抖,呼吸困难似地说着,却没有流出眼泪,这样子反而让人担心。
Part-B-1:佐佐原三月
现在这情况,大家好一阵子都开不了口。
与过去这个谘询会处理过的问题完全不同,相当沉重,也没法子说「总之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这是字字句句都必须负责任的情况。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皱着脸,互相窥看。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类型的谘询,想要应对也没有前例可循。所有人都在等待有人率先开口。
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鹿野学姐彷彿罪犯般垂头丧气,刚进门时的愉快模样好像骗人似的。虽说是前来咨商,却又战战兢兢害怕听到答案。
我瞥了成田同学一眼,他正看着会长。
就在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会长静静开口了。只有她一如往常般仍是冷静的神情。
「鹿野同学——希望怎么做?」
不晓得鹿野学姐是没想到会长会突然对自己说话,或者是会问出这种问题,她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抬起脸:
「咦……?呃……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
「那么,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保持现状?……不对……
……我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思考时,请你也想想这两个问题。」
「唔、嗯……?」
鹿野学姐似乎没听懂,但在会长不容分说的态度强迫下,她也只好点头。
观察她的样子后——是给了问题要她思考的关係吗?虽然走投无路的感觉依然没变,不过颤抖和惊慌的动作停住了。迫在眉稍的不安似乎转移了她的情绪。
旁边的成田同学安心鬆口气……平常总是很难应付的会长也有可靠的时候。从这角度上来说,会长的存在或许与仙波同学有着同样意义。
——在几分冷静下来的空气之中,沉默再度继续。我也在思考着。
……说起来,这个案子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鹿野学姐和父母亲——只有父亲?——之间可能没有血缘关係,是这样吗?
还是说鹿野学姐和父母的关係因为这个原因而变得不对劲?
我认为只要解决任何一边,另一个问题就会消失。可是该如何导出解决方法——这就是问题。
想到这里时,会计的宫野学姐战战兢兢地举手。
「啊……关于血型。」
等鹿野学姐茫然抬起头,她继续说:
「你在意的是O型是隐性基因,不会生出A型的你,对吧?
不过如果是少见的孟买血型,不管基因是A型或B型,以传统的ABO血型系统进行判定的话,都会出现O型的结果。所以如果你父母亲之中有人是孟买A型的话,生出A型孩子也就不奇怪了。」
宫野学姐不愧知识渊博。因为她个性率直,所以平常不会意识到,不过她在二年级之中也算是前五名的才女。
宫野学姐说话时,鹿野学姐以感佩又愕然的表情沉默聆听着。
一瞬间我还以为她接受这答案了,没想到——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怎样?」
说话时,鹿野学姐的眼睛里盘踞着水气。
「不管再怎么有可能,我们都无法证明,不是吗?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去问了发现不是孟买型,接下来呢?」
「这个嘛……嗯,也对……对不起。」
宫野学姐老实鞠躬道歉。
是的——这次的问题在于比起实际血缘关係,更重要的是怎么面对处理。宫野学姐的说法固然可能成立,但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
看到宫野学姐的反应,这回换成鹿野学姐不好意思地缩起肩膀。
「啊,我才应该道歉……逼你们听我说这种事情还处处反驳,我真是糟糕……」
她此刻的声音也语带哽咽——很明显情绪变得不稳定了。
……小心翼翼的沉默再度开始。这时候如果胡乱说话,鹿野学姐恐怕会爆发。
潮湿。平常不管好坏总是充满悠哉气氛的会议室变成了只能这样形容的空间。分明还不到炎热的季节却汗涔涔,背部感觉到衬衫穿了一整天而皱皱的触感。
突然看向旁边,成因同学正在沉思着。接受谘询时总是表情认真的他,样子看来比平常更严肃,我犹豫着该不该和他说话。
我想起一件事。最初听到鹿野学姐的大名,是接受绵贯学长谘询的时候。当时,因为最后事情与鹿野学姐不对劲无直接关係而没有处理,而这次的谘询中弄清楚了当时那个「烦恼」为何。另一次听到鹿野学姐名字,是在宍仓学长上门谘询的时候。
宍仓学长的话里曾提到母亲担心鹿野学姐。而我记得宍仓学长母亲的娘家是——
这个、这一切代表什么?
「鹿野学姐。」
「?」
等注意到时,我已经开了口。脑袋中出现的是仙波同学的脸。
我的心或许与所有人脱轨,不过只要我有仙波同学一样的智慧,是不是就能够帮助别人了呢?就和那天的他一样。
鹿野学姐好奇看着我,我小心别说太快,开口问:
「您知道无仓寺吗?」
「咦……?」
或许是问题太过唐突,鹿野学姐发出愣住的声音。
「佐佐原……!」
旁边的成田同学小声对我说话,声音中带着——
警告……?
可是在我注意到他的意思之前,鹿野学姐已经东一句、西一句地回答:
「知道……看过几次他们的贺年卡片,我们家里好像也会寄卡片给他们。除此之外偶尔也会收到他们寄来的……什么文件之类的。因为奶奶的坟墓就在他们那里,我听说是因为这样……
呃……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码?」
她反问。下一秒我心想——弄错了。在她锐利的注视下,我的胃部发冷,一股想吐的感觉涌上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搞清楚自己弄错了什么。
鹿野学姐狠狠瞪着说不出下一句话的我。
「怎么了?别不说话呀。说啊。」
……不要紧,鹿野学姐的眼睛里还有力量。没关係……
我没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