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本日谘询」 (来自「不迷途的羔羊谘询会」会议纪录)
(*1)○谘询者:梁井涌子(体育老师)
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身为老师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
各位也会觉得我这老师有问题。
但是……儘管如此我……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各位听我说,然后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1)教体育的梁井老师身材高姚,一头剪得整齐的头髮用一支朴素的髮夹固
定,好方便活动。无从判断她的年纪,不过我想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
她虽也教一年级,下过因为只教女同学,所以我不曾见过她。反而是佐
佐原等女生对她比较熟悉吧。她的打扮总是上下两件式运动服。无论男
生女生都会喜欢她这种有些串性的类型。
如同各位所知,我除了主要教三年级的体育实际操演外,也担任学生辅导组底下的垒球社顾问。或许各位之前也听过关于我的一两则传言,毕竟那些传言连我自己也听说了。
他们称我是所谓的魔鬼教练、球棒女、铁甲面、生化人、青面兽、滥用职权……钦,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反驳这些指控,也无法反驳……我想学生会一定有更多机会听到学生对于我的抱怨,所以你们应该清楚(*2)吧?
(*2)另外在化妆品遭粱井老师没收的部分女孩子之间,还说她「捨弃女人身分」、一缺男人」等等,这些我都听过。不过应该没人傻到把这些话传进当事人耳里。
(*2)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不过应该没有粱井老师想像得那么多。梁井老师的行为,说严厉是很严厉,不过她并没有做出会引发问题的不合理举动。顶多只是撞见学生携带校规禁止的违禁品会毫不留情地没收,但事后都会归还,还有对成绩评价绝不通融而已吧。亦或是指导女子垒球社社员,将她们逼到极限,参加去年的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赛。不过该年度收到的退社申请也创下校内社团活动史上最多的纪录。大概就是这样。我因为学生会活动而较晚回家时,也曾亲眼见到梁井老师逼着半死不活状态的社员挥舞金属球棒。
……我对那些并没有特别不满。
这种工作,用这些事情来让学生保持距离正好。况且如果只是遭到学生怨恨就烦恼,根本无法当老师吧。而我当然也没有打算为了那些閑言閑语而改变方针。
我想找各位谈的反而是……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嗯……我不擅长说话,可能会连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扯进来,不过为了避免说漏,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
一开始是(*1)……去年四月,朝里智子加入女子垒球社时——
(*1)我也认识目前就读二年级的朝里学姊。她和我因为这个谘询会而认识的田径队鹿野桃子学姊同属2年c班,经常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个性认真又严谨,所以有些不拘小节的桃子学姊似乎不晓得该如此与她相处。听说她是女子垒球社社员,也是王牌投手。用髮带圈起头髮露出宽额头的造型,是她的正字标记。经常可在放学后的校园内看见额头……不,是看见她。外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因为她属于长手长脚的模特儿体型,与其说她适合垒球社制服,不如说那身衣服简直像是为她量身订做。
我和朝里最初并非在学校里认识。
而是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那是去年四月底刚入夜的时候。
……啊啊,对,情况有点特别。我去年也担任一年级的体育老师,照理说上课时应该会见到她本人。但是我会记得这位朝里同学,却是因为她的缺帘。
——是的,去年大约有两个礼拜左右,朝里拒绝上学。现在的二年级大概也听过这件事,这事情似乎传得满城风雨。
拒绝上学的原因是……饮,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原因,是她刚入学没多久就遭到霸凌。
起因是一件小事。事情发生在全班同学準备前往参加全校集会时,朝里出声制止不断閑聊的女生小团体。这件事原本应该到此为止,任何在现场亲眼看见的人都认为朝里没有错,被制止的人也理应只有点头同意。
然而那个小团体的四个女生来自同一所国中,而朝里只有一个人。还在摸索自身在班上定位的小团体于是认为不应该输给形单影只的女生,因此开始仗诗人多势众。
她们不仅无视朝里还嘲笑她。以这种恶意对付不知变通的同学实在太幼稚,她们只是因为不服输。
但是朝里的幼稚程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她误解了正义感与固执的差异——这一点到现在也没有多大长进。总之——
朝里痛骂对方一顿。因为她碰巧是「对的」,就毫不留情地责备他人。当然那群女生也闹起彆扭,极力反驳朝里,最后演变成纠缠扭打。等到班导费儘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分开时,双方脸上、手上都已挂彩。
最后基于她们都是新生,因此朝里和女生组都没有受到具体惩罚。只由班导口头训诫
问题是朝里无法接受这种处理方式。自己分明没做错,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起挨骂?妞为此感到生气,后来乾脆不来上学了。
我碰见朝里是在她拒绝上学一个礼拜左右的某天晚上。当时刚结束垒球社的练习,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那天我觉得莫名疲倦,皱巴巴的套装也格外沈重。在这种状态下,实在不想动手做饭,于是我决定赶在附近超市关门前去买些现成的热食。
所以会发现朝里躲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多半也是巧合。
朝里那天也没有上学。体育课缺席,所以我记得。但她却穿着制服,仰望着银杏树。她从那时候起就留着露出额头的髮型。陆续亮起的街灯让她的雪白额头在一片黑暗中更显突出。刚才我也说过之前不曾见过朝里,但我隶属学生辅导组的缘故,曾经看过他的大头照,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朝里智子,必须留心的学生,个性规矩但缺乏协调性——拒绝上学。
我没有立刻叫她,只是先观察她的情况。傍晚时分穿着制服而且没去上学,状况很明显,也就是说她在犹豫。朝里没有前往学校也没有回家,只是一脸无趣地待在街灯底下玩手机。
我继续看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总之不能装作没看见,无论是基于老师或大人身分,我都必须有所行动。但是该从何处下手才好?根据我不够成熟的知识与经验,没法子马上就找到答案。
但她很可能在我仍犹豫不决时消失,毕竟孩子就是这样。
于是我做好觉悟,而不是订好执行计画。
「朝里智子。」
我突然叫出她的全名。或许是我太唐突,朝里吓一跳看向我,眼里有着明显的惧怕,就像逃亡者的眼神。
「我是体育老师梁井,也教你们班的体育课。」
自我介缙完,朝里仍旧不解地看着我。才入学就突然不来的朝里应该不曾见过我。她大概明白就算骗她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抬眼瞪着我说:
「……有什么事吗?」
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听到她这么问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正确地说应显,也就是说她在犹豫。朝里没有前往学校也没有回家,只是一脸无趣地待在街灯医下玩手机。
我继续看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总之不能装作没看见,无论是基于老师或大人身分,我都必须有所行动。但是该从何处下手才好?根据我不够成熟的知识与经验,没法子马上就找到答案。
但她很可能在我仍犹豫不决时消失,毕竟孩子就是这样。
于是我做好觉悟,而不是订好执行计画。
「朝里智子。」
我突然叫出她的全名。或许是我太唐突,朝里吓一跳看向我,眼里有着明显的惧怕,就像逃亡者的眼神。
「我是体育老师梁井,也教你们班的体育课。」
自我介缙完,朝里仍旧不解地看着我。才入学就突然不来的朝里应该不曾见过我。她大概明白就算骗她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拾眼瞪着我说:
「……有什么事吗?」
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听到她这么问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正确地说应该是自己能够做的是什么了。仔细想想,当时也没有其他选项。
「去学校吧。」
「什么?」
朝里愣愣地说,不明白我的意思。
「叫我明天开始去上学吗……?」
「不,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可是……」
现在早就过了放学时间,但我仍然不容拒绝地抓着朝里的手往学校走去。朝里虽然还说着什么,倒也没有坚决反抗。
虽然校舍已经全部上锁,校门仍然开着。毕竟参加社团活动、干部委员会而超过放学时间才离校的学生不在少数,保全也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呃,我想这部分各位应该也很清楚。
我拖着朝里进入操场,从垒球社办公室拿出一支球棒与一篮垒球。一个人搬装垒球的篮于太辛苦,我叫朝里也帮忙一起搬。
她对于陌生的体育用品觉得新奇,并对于看不出真正目的的我充满警戒,脸上表情很複杂。
「你、你要做什么……?」
「朝里,你喜欢打击练习中心吗?」
「呃……?不,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样啊。那好,动手吧。」
「咦?咦?」
接着,我不断朝握着球棒站在夜灯附近的朝里丢球。她的运动神经虽好,但毕竟没有打球经验,一开始就算球飞过去也无法挥棒。
后来她听从我的指示修正错误,持续三十分钟后,或许是原本就有天分吧,她开始能够用力将球打出去。球第一次碰到球棒时,她显露出安心的表情。第一次正确地击出球时,她浮现出满足的表情。
先不提收敛力道投球的我,三十分钟全力以赴挥棒的朝里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脱下制服外套,而且必须靠球棒支撑才能勉强站立。这时朝里才总算大叫:
「这、这算什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像是在笑的大吼声中搀杂着混乱、难受与暴躁。
「为什么我非打棒球不可!?」
「朝里,这是垒球。」
「没人问你是垒球还是什么球!我问的是为什么我必须在这边挥棒打球!」
我摇头。看来必须将惭愧的事实告诉她。
「因为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个。」
「咦……?」
「我能够为你做的,只有这个。不对,其实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只是我一时想不到。
相反地,如果垒球可以的话——一
我将手中的垒球抛出去。或许是气愤耗去了精力,朝里失神看着那颗无力的垒球画出抛物线。
「几百球、几千球我都奉陪。」
「………………」
朝里没有回答,乓地打出那颗下坠的球。
……此后,朝里每天放学都会到操场上找我,一个劲儿地不停练习挥棒。她刚开始和第一天一样,趁着体育社团的人都离开了才来,就像是夜问比赛一样。不过三天后,她开始穿着运动服而不是制服来,并且和社员们一起捡球、参与跑步训练。
在垒球社里没有认识的人反而是好事吧,她只是默默运动身体。直到某天,她终于面无表情地带着人社申请前来。
朝里那阵子也开始出席一般课程,努力追回延迟的进度。她原本就是功课不错的孩子,也很认真地参加辅导,因此很快就赶上进度。当然她一定也付出了相对的努力。至于和那群女生之间,虽说没有特别和解,倒也不再无事生非。
社团活动方面,去年的主将是一位喜欢照顾人的女孩,对朝里也很好,鼓励她练习当一名投手后学有所成。朝里一年级时,二、三年级的投手都很优秀,因此对外比赛时没有机会上场,现在则毋庸置疑是社内第一投手。
虽然个性有些冷漠,不过她可算是我最自豪的学生之一。
——朝里上个礼拜诚恳地找我谈事情,我猜想与社团活动有关。见她一脸严肃的表情,就把她找到学生辅导室单独会谈。
听完她的话之后才知道,原来她不希望担任本次大赛的正式投手。我当然问了她原因。在社团里无论是谁都很认同朝里的实力,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没有推辞的理由,我原以为是不是她在我没注意到时受伤了,但她也说不是。
朝里最初不愿意说,在我的坚持与纠缠之下,她才说出理由。
「……因为我是冒牌货。」
「冒牌货……?」
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反问。朝里重重点头,看起来无精打采。
但她拾起头时,目光却莫名地炯炯有神。
「是的,冒牌货。」
她坚持如此认定,态度坚定地继续说:
「——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打垒球。那天因为老师主动叫住我……因为你提供了我能够自在地待下来的地方,于是我吃定这点、依赖这点,留在垒球社里。我当然不曾偷懒不练习,和社团伙伴们一同努力也很开心。我也尽全力希望能够避免成为大家的累赘。
但我不认为这样的我有资格踢掉其他在垒球路上一直努力的前辈,参加重要的大赛……这样做不对。」
……朝里跟那时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仍旧认真,坚强、笨拙、诚实过头。
而我要找各位帮忙的就是这件事。
——是的,我没办法改变朝里的意愿。
为了社团好,由朝里上场投球当然是最佳选择。最重要的是社团成员们也希望朝里能够上场,甚至与朝里竞争正式投手名额的三年级学姊也是。
这些情况我也告诉朝里了,朝里却说那些部无关紧要,且顽固不肯听话。甚至还说如果大家下认同她的想法,她不惜退社。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天性倔强,如果处理下好,她很有可能真的会退社。
我也只好让步,答应朝里会考虑并让她回家。我还没有做出正式决定。朝里虽然依旧出席练习,却明显减少了投球的练习量,态度也看不出任何动摇。
……老实说我很烦恼。一方面认为朝里的藉口太不识大体,但另一方面也认同她的想法。身为球队教练,我应该想办法说服朝里改变想法……可是……
这样做对吗?现在的我该用大人世界的道理强迫朝里「更正」吗?这点我无法判断。
因此,针对刚才所说的内容,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也许能够从中找到老师……或者是大人的角度没有注意到的观点。
……我很清楚这不应该是老师向学生求助的问题。
但是对于这问题,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坐视不管。既下希望毫无条件地接纳朝里所说的话,也不希望强行灌输我或其他老师的观念。
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是必须克服的难题。
现在人们常说我是铁血教师,其实我在学生时代是个乖巧没有霸气的孩子。
听父母的话念书,听老师的话运动。问起我的兴趣,顶多是收集旧少女漫画而已。没有尊敬的人,也不擅长交朋友,只是在每个场合都有办法避免重大失败,一路招摇撞骗这样定来。
打垒球是因为高中班导正好是社团顾问,在班导的建议下才开始接触。虽说没有什么卓越成就,但姑且算是热哀。和朝里一样,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动机,但是只要一动手仍会全力以赴……不,应该说我们没办法偷懒。
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使充满质疑,倒也不觉得后悔。能够像现在这样当上老师,也是担心失业潮的叔叔帮我介绍兼任讲师工作的关係。
——我一直这样随波逐流长大。这样说虽然不好听,不过我也姑且回应了旁人的期望,因此下能说全是坏事。我也用心认真工作,不会让学生、同事感到丢脸。
但是对于这样的自己挤掉其他更有热情的人,我也曾感到愧疚。自己占着这位子只是为了生活,而这样的自己待在一群为了实践自我而工作的众人之中,究竟是对或不对?再加上这里是教育最前线,面对这个问题,也不能随口回覆就算了。
我认为自己截至目前为止都在迴避面对这个问题。我相信自己是因为害怕若在这个问题上栽跟斗,将会一口气失去自己的容身之处。但是身为学生的朝里都坦然面对了,我自己怎么能够逃避呢?再说身为老师也有老师的责任。
因此我一方面想请教各位关于朝里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希望听听学生对我的裁决。
——希望各位抛开顾虑,以学生代表身分,告诉我你们最直接的答案(*1)。
(*1)说完,梁井老师特地离开座位对我们鞠躬行礼。
Part-B:成田真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