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成田真一郎
感受到太阳的照耀,使天空的蔚蓝微微晕开的同时——
「……这样好吗?」
我无法冷静下来,正在自言自语着。
时间是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今天是梅雨季中难得的晴天。天气爽朗,而且很热。
就算隔着学校指定泳裤,也感觉得到粗糙的柏油地表面那股不断累积的热气。
地点是学校。学生会并没有什么工作,原本这一天我是没有理由来学校的。不过我目前身在学校。
「有什么关係?反正游泳社的人上午也得练跑。」
听起来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的人是绿化委员长、同时身兼园艺社员的梶尾学长。他正在我身旁盘坐着。
他是位因兴趣而接上这个职务的人。由于经常从事户外活动,体格相当健壮。现在跟我一样只穿着泳裤,因此毫不保留地展露出他日常生活锻鍊出的独有肌肉。
……我算是没什么肌肉的人,像这样坐在一起,会让我自卑感发作。
刚才会长也对我的胸部摸来摸去说着「这胸膛还是这么不可靠」,当我提出抗议,要她不要突然乱摸时,又被她笑道「哎呀呀,反应也好像女孩子喔——」那人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践踏青春期的男儿心啊……?
还有,宫野学姊说着「会长你欺负得太过火了」前来制止还没什么问题,但是之后她一边低喃着「不过,毕竟是受嘛……」一边眯起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她没戴眼镜跟隐形眼镜,那眼神还颇可怕的。
就在我暗中沮丧之际,梶尾学长温吞地继续说着。
「比起那些,现在先享受面前的眼福吧。」
……的确视野中的景象,实在满棒的。
在上午明亮的阳光之下。
凉爽的水沫啪答啪答地飞舞、并且消失。
水面清澈不带一丝混浊、足以透视池底的蓝色涂层。
不迷途的羔羊
清凉的摇篮,正在安抚穿着泳装、在篮中快乐地嬉闹的男男女女。
——这里是游泳池。位于校舍一隅,上课及社圑活动时使用的学校泳池。
以高中的泳池来说,它算是颇大的。单程五十公尺、有八条水道。设备本身虽然不新,不过听说去年重新整修过,而没有不清洁感。
由于已经开始上游泳课了,因此一年级的我也曾经来过。不过,今天过来与上课时过来,有很大的差异。
就是使用人数比较少。上课时要让四十个人轮流使用的池子,现在被不到二十个人佔据着。
组成人员不需多说,便是羔羊会的成员。而身为核心人物的会长,正在宽广的池子中央优雅地划着水。
昨天她还说出「穿私人的泳装不行吗?」这种危险的话、让我担心了一下,还好她穿的是普通的学校用泳装,并且将微卷的长髮绑在后脑形成马尾。有趣的是虽然她跟佐佐原是同样的髮型,不过因为发质不同,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不同。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长穿泳装了,这感觉该怎么形容…………面对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一时突然这么明白地看到性别不同之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会长查觉我的视线,露出微笑向我挥手。她从指尖到腋下的肌肤还没有被晒黑,鲜明的肤色让我不自觉地心动了一下,不过我没有力气对她挥手。
「她还是很『中意』你呢。」
……我不挥手就是因为知道会听到梶尾学长这种奇怪的揶揄法。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会长就是知道我会难堪才故意挥手的。
总之,我的目光从正在抢宫野学姊手中浮板——听说宫野学姊是旱鸭子——并且以此为乐的会长身上移开。虽然没盯着她会令人感到不安,不过这样继续看下去,不知道会被别人误会成什么样子。
而这位会长好像去和游泳社交涉,拜託他们在上午社员进行路跑时,让我们使用泳池。名目是用「学生会检视游泳社的活动环境」,不过实际上可以说是羔羊谘询会那次谘询的报酬。据说游泳社的顾问教师也是一脸苦笑地核准的。
公私不分的极致在此展现。但最令人感慨的是学生会没有人反对这超法规的处置……对,连我都没有积极地加以阻止。
如果可以不用为了上课跟社团活动,在学校的泳池玩水的话……我居然觉得这样真好。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对某位在学校中发现了绿洲、过着悠閑自在读书生活的某眼镜娘感到羡慕吧。
……也不对,说我羡慕她倒没有错,不过也不算正确。我一定是想做出跟她同样的事、多少了解一下她的心情吧。
做一些轻微、却反社会的「坏事」。
实际上置身于这种环境——感觉、还不错。
特别是看到佐佐原在离泳池畔有点距离的地方正座着、拚命地想把她的长髮盘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触更加深刻。
佐佐原平常都绑着马尾,只是绑起来长度仍然会妨碍游泳,所以她想再对摺盘起来。由于用上双手,使她用嘴叼着绑头髮用的橡皮圈,此时她的侧脸看起来相当有新鲜感,让我不自觉地盯着她看。
……………………
…………真意外,她是穿着衣服比较瘦弱的那一型…………
「佐佐原啊……」
梶尾学长随着我的视线看去,我原本有些出神的意识被他的声音唤了回来。
「乍看之下很冷淡、而且有时说话会偏离常识,不过还真可爱。」
被唤回的同时,我的心中发出咯吱地一声。与被会长捉弄时不同种类的不舒服感,突然涌至喉咙旁。感觉来得突然、模糊、神秘、令我无法冷静。
「学长你在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各种感觉摇摆不定,让我发出的声音有如在背原槁般毫无抑扬顿挫。
可能是我的表情跟声音一样糟。我一回头,原本放鬆心情的梶尾学长表情僵住,并且退了一小步。
「成、成田你怎么了……?你是想杀谁?」
「我记得学长你有女朋友了吧?不可以乱讲话喔。」
没错,记得梶尾学长应该已经有外校的恋人了。他常常炫耀是在去年校庆时认识的。所以、佐佐原不行、不能用那种目光看她。嗯,比照一般伦理之后这算是妥当的发言,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对自己的发言随后补上理由、感到满足之后,我的头脑总算冷静了下来。因此我查觉到,梶尾学长突然萎靡不振地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我慌了。莫非说出字眼的其实是我吗?
「那个……怎么了……?」
「……不,那之后我跟憩子,发生了不少事……」
梶尾学长一脸惨淡地抬起头来,那混浊的双眼拚命地放出「听我诉苦吧之气」。大部分造访羔羊会的人都有这股气息。
我想憩子应该是指梶尾学长的女友……这很明显不是该在泳池畔聊的话题,不过是我先提到的。难得来游泳却让人想起不好的回忆,那么我是该负起责任。
「不少事、是吗……?」
我做好心理準备,催促他说下去。
一开始学长用叹息声回答我,不过他似乎仍然想找人倾诉,于是开始告诉我详情。
他们开始交往约有半年,由于不同学校等因素、进展相当缓慢。不过,毕竟他们认识的契机是「热烈讨论在校庆的花市展出的盆栽长得如何」。这种园艺情侣交往,自然是跟种花一样充满耐心、小心翼翼地培养感情。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碰到危机。憩子不会操作机械,手机也是最近才开始用的,好几次陷入久没连络、感情自然消灭的危险。
不过每次他们互相都会直接拜访学校,彼此确认心意。由于两边学校似乎离很远,憩子会参加我们的校庆,也是因为国中朋友在本校就读,才会特地过来的。正因如此,即便距离遥远,他们仍然互相传递心意,加深两人之间的羁绊。
而最近憩子终于买了手机,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通电话。
「憩子她还不太会传简讯,所以会问我怎么操作,那拚命的样子真是超可爱的。」
梶尾学长讲这话时,脸上透出一种不明的感觉让我想一拳扁下去,不过反正之后就会变回阴沉了,我这样说服着自己。
果然,随着故事接近尾声,学长的表情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幸福的状况转变是最近的事,发生在学长第一次招待憩子到自己房间之后。
招待到房间、这情境似乎让我心头大乱到表现在脸上,学长连忙补充「不不,我可没做什么怪事,我母亲还在客厅啊。」他不是会撒谎的人,这点应该可以信任。
「什么怪事」都没做,可是那天之后憩子的态度就变冷漠了。正确地说,学长的母亲那一天忘记去买东西,于是学长受託去了附近的超市一趟,约五分钟后回来,就开始出现隔阂了。代表性的事实是学长的母亲留憩子吃饭,憩子却婉拒而回家了。
那一天之后到今天为止的一周之内, 一直持续着她没有打电话来、学长拨过去也没人 接听的状态。
说到这里学长已经是叹声连连。虽然有想过直接去憩子的学校造访,但是不清楚理由也让他提不起勇气,学长痛苦地呻吟着。
唔……女朋友在男朋友的房间等待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态度突然变僵的理由,这么说来——
「——该不会是黄色书刊被发现了?」
「不,这是可以预想到的状况,所以我慎重封印了。全封在装电脑的纸箱里塞得一点缝隙都没有、最后用胶带牢牢贴死。」
「原来如此。只有五分钟,要拆开看里面再装回去是不可能的。」
「是啊。而且憩子是机械白痴。不会随便去碰她不懂的电子产品外盒。」
「这真是无懈可击……不过,可以装满电脑的空箱子,你是有多少本啊?」
梶尾学长专心地讲话、而我也专心地思考,所以当我们发现对话混入不能够无视的杂讯时,已经太晚了。
「……你在做什么啊,桃子学姊。」
声调充满朝气的这道杂讯,源头来自于一位脚底板相贴地盘坐的二年级女性。
鹿野桃子学姊。过去曾经来羔羊会谘询、之后发生不少事情的学姊。她虽然不是学生会、也不是羔羊会的成员,不过之前办的垒球比赛——说明经过会太长所以割爱——曾请她来当助拳人,因此为了答谢而招待她一起来。
她坐在我与梶尾学长的面前,使得现场成了最小单位的圆圏。
「问我做什么……」
听到我的提问,桃子学姊歪着头。她吊在脖子上的蛙镜晃了一下。
虽然其他女孩跟她一样穿着泳装,不过参加田径队的她已经有明显的晒痕了。社团活动时会遮住的上臂及大腿没有晒黑,因此形成了晒黑、肤色、泳装三层颜色。
「因为你跟尾巴好像在密谈什么,让我很在意。」
这一说我才想到。桃子学姊与梶尾学长,两个人都是二年C班。尾巴八成是梶尾学长的外号吧。
「鹿野你很过分耶,居然闯入男人之间的对话。」
「真抱歉啊尾巴,还有为你的失恋致哀。」
梶尾学长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嘴。
「……你连恋情都没开始也敢讲我。」
这两个人同班,而且都是直率的人,两边发言都不留余地。桃子学姊撇开视线,而梶尾学长又露骨地陷入低潮之中。
「可恶,今年运气真是背……之前掉了手机、资料全没了……还好有另外写下憩子的电话号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记得是掉进厕所里?超逊的……难怪会被甩。」
桃子学姊像洋人一样用夸张的动作耸耸肩叹气……这好过分。梶尾学长低着头颤抖。
「这么丢脸的事怎么敢跟憩子说……而且人家还没被甩啦!」
「尾巴口气突然变噁心了!」
「什么噁心!憩子就是这种语气!」
「憩子的话就没差!还满可爱的嘛!」
……开始胡言乱语的两人、与泳池中众人戏水的嬉闹声隔成了两个世界。会长漂亮的跳水动作让周遭发出尖叫声、还有吵杂的水花声,听在耳里远在心里。
唉……早知何必烦恼那么多,赶快跳进泳池就好了……
回头一看,佐佐原还在忙着盘发。她明明不是手拙的人——应该说她的手巧到无人能比——为什么那么花时间?不知为何她频频看向这里,双手也冷静不下来,说不定原因就在此。
「可恶……算了,想与别人分享跟憩子在一起的苦乐,本身就有矛盾了……我要去凈身洗清这些罪过!」
当我注意力放在佐佐原身上时,梶尾学长终于哭了出来。他气势十足地站起身、腹部朝下跳入水中,啪嚓!地,发出一声听起来很痛的入水声。梶尾学长沉了下去,一阵子没有浮上来。直到我开始担心时,梶尾学长的头才浮出水面,两眼红通通的。
看到他这样子——
「真是严重……」
意外地,桃子学姊的语气似乎挺担心的。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不负责任地乱闹,也许那是桃子学姊的激励手段吧。
「他在教室里也这个样子?」
「嗯……虽然原因我刚刚才知道。」
虽然原因只是很大的误会,不过挑子学姊自己也曾经深刻地烦恼过。看到同学的窘境,也许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她贴合的脚趾尖,也烦躁地扭动着。
我是也很想尽一份心力……
「……话说回来,那个水母头没来吗?」
水母头是指……
「你说仙波吗……?」
「没错,就是指她。那孩子说不定可以想到什么异想天开的解决法?」
桃子学姊是少数与仙波有打过照面的羔羊会谘询者之一,而且亲眼看到她那做出超乎常理的逻辑推论。
所以我可以理解桃子学姊期待她能解决……不过学姊对仙波的态度总是带剌,这是个性上的不合吗?
先不管这些,我叹着气回答。
「她怎么可能来呢。羔羊会里,除了佐佐原之外没人认得她。」
我理所当然的答案,让桃子学姊露出奇怪的表情。
「咦?可是我在那之后」
然后她话说到一半——途中不自然地闭上嘴。她露出宛若感受到杀气般惊愕的表情,用手压着颈部。我听到她发出「有叫我别说出去吗……」之类的低喃声,不过声音太小也许有听错。
我感到奇怪,看向桃子学姊的后方。不过没有异状,只有会长笑嘻嘻地看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