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也就是说,我也想看镜子了。
在书库地下——原本的镜座发现母亲亡骸的,是我。
知道那间地下室的只有父亲与哥哥、其他只有参与施工的少数人士。而有权进去的,只有母亲与当时七岁的我。
母亲靠着书棚,弯下膝盖断气。我联络父亲,将遗体运回本馆。父亲背着母亲,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太轻而想露出苦笑,却不禁发出呜咽声。不过那遗体对我来说却非常、非常地沉重。
主治医师的看法是心脏病发作。不过难以特定出具体死因,也就是说可能引发致死原因的癥状有许多种。母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即使如此,她仍然在夏天来到万镜馆,细读「镜子」,从未间断记下自己一切的「勤务」。
关于母亲的死去,我只有一点没有向父亲坦白。
就是母亲死前的容貌。我向父亲说没有碰触母亲的遗体,其实我有碰了一下——将她的眼睛闭上,调整表情。
从这瞬间开始,只有我成为了母亲最终的镜子。父亲与哥哥,都不知道母亲最后留下什么表情,只有我知道,母亲最后抱持的思绪。
而且父亲与哥哥,也不知道我们记忆、记录、并且背负了这些事。
被祖先所记载的文字之镜环绕的洋馆,万镜馆。
我每天书写着映出我的镜子。不过,可以读到这面镜子的人、也就是能理解我的真实之人,再早也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出现吧。母亲生下我之前,也是抱着这种自己身体零零散散地浮在空中的心境吗?所以、她才渴望有理解者,年纪轻轻便与父亲结合了吗?
所以,我也想要镜子了吧。就像父亲之于母亲一样。
并不需要随时在我身边……即使距离遥远也无妨,我想要有一面正确地了解我、明亮的镜子。
明希学姊及会长他们来到后第七天,这天早上除了侍女之外的客人都要回去了。迎接他们的车即将来到。昨晚的雨半夜便穿过山区,今天早上是个舒服的大晴天。车子开起来应该没问题吧。
早餐之后,我在自己房间的洋室考虑着送别之前要不要换件衣服,随后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而抬起头来。
「请进,成田学长。」
门外的成田学长顿了好一阵子,用紧张的声音说声「打扰了」并打开房门。他的表情给人的感觉与声音一样,十分僵硬,那是与他充满天真、鲁莽而又稚气的脸相当不搭调的表情。
「……怎么会知道是我?这次明明连脸都没看到。」
我稍稍别着脖子。因为发量颇多,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会整个头跟着弯下去,不过今天有好好地撑住。
「您不是知道吗?寄弦的女孩都是千里眼喔。」
「昨晚的解释里说那是唬人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一族的女孩直觉异常敏锐也是事实。毕竟我们流传有透过培养集中力以及累积知识而提升直觉能力的方法。」
「也就是说,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瞬间判断在这个时机会来的人只有我,是吗?」
我点点头。这样想有点失礼,不过他理解得比我想像中快——是因为身旁有仙波明希学姊那样的人吧——不过,成田学长仍然不太能接受地继续提问。
「这就让我觉得有如超能力了。我能了解透过知识或经验理解事物之后比较容易做出预测这一点,不过从我听到的寄纹传说、以及芳花小姐您给人的感觉看来……似乎并不只是这样。」
我闭上眼睛,在口中强忍着从心臓涌出的某些感觉,接着再次睁开眼睛。这无论何时都一片昏暗的房间,现在却十分眩目。
「那么,您认为寄弦当主——认为我是什么人。」
成田学长立即说出答案。他来到这里之前準备、为此而来到这里的答案。
「如果就跟仙波所说的一样,您是吸收了祖先人格与认知的存在,那样我还比较能够接受。」
我也立即回答。这是在明希学姊回答我的问题之后,就一直準备到现在的反问。
「那是连明希学姊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只是假设而成的。成田学长您也相信吗?」
「我相信啊。」
这次,成田学长仍然答得很快,而且毫不犹豫。
「「因为我比她本人还要相信仙波。」」
不过,听到我一起说出完全同样的一句话,似乎让他疑惑了。宛如第一天晚上重现。虽然自己知道这玩笑颇过分,但我仍然露出更深的笑容。成田学长用看到陌生人的目光看着我,低沉地开口。
「是吗……这就是寄灵之术吗?」
「没有那么了不起。之前我也提过了,成田学长您非常地易懂。」
「以后我会多多照镜子……」
成田学长难为情地扭曲脸孔。虽然我不是那会长,不过看到这张脸还是会想再追加攻击。
「不,意识镜子是局限自己……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束缚自己的行为。最能令自己恐惧的就是自己的眼睛。您不需要变得那么胆小。
而且,愈是憨直的人愈容易被理解。您不需要让自己畏缩,周遭的人便会成为您的镜子引导您。」
「是这样吗?像仙波……很多人都把我骂到臭头。」
「受到理解与受不受喜爱是不同的问题。就算受人责骂,只要那是基于正确认知下的反应,便足以成为认识自己的镜子。与人相互了解、接受对自己发出的话语,正是将自己这真面目不明的虚无、加以雕刻成型的仪式。
举例来说……比如说寄弦芳花这个人类,就无法达到这个领域。」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不过成田学长什么都没说。
我感谢着他,继续开口。
「以前母亲是我的镜子。母亲引导着我、而我以母亲为鑒,为了成为母亲而活。只有与我同样处于寄弦家后继者的母亲,可以映出我的身影。对于失去祖母的母亲来说,我也是一样的吧。
不过,之后我失去了母亲,于是我失去了镜子。」
连哥哥都不了解寄弦当主的真面目。而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就避免见到与母亲太过神似的我。
「在书库地下以及山中各处分布的代代『日记』虽然局限了我,然而这些毕竟是映出寄弦当主的镜子,而不是映出尚未完全、此时此刻寄弦芳花样貌的镜子。
原本这是寄弦寄身之人的本分。不过我对没有人了解我、也就是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这项事实感到不安。」
这是近代才有的倾向。过去生产时期较早,没有发生过在后继者脆弱的感性麻痹之前,前当主就死去这种状况。母亲也有一部分精神失调的问题,这也是导致她去世的原因之一。
「因此,我打算亲手製作映出自己的镜子。」
我需要有个人,能将有如拼图般破碎的我组合、定义、并且理解的人。相信寄弦当主这种幻想的存在。
「而这就是仙波吗?所以才让那家伙解开这洋馆的意义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明希学姊的妹妹是不可思议的人,她察觉到我在为自己的定位烦恼着,然后——」
将自己最近扯上关係的「不迷途的羔羊会」、以及——
「将她对事情有着特别看法的姊姊介绍给我。」
「……为什么让仙波去想?跟那位妹妹……不、先跟参先生表明一切不就好了吗?」
「这样行不通的。我直接说的话……很像在说谎吧?」
特别是哥哥在寄弦之中还是直系的人,无法由客观角度去思考。
「所以,我想让明希学姊这样拥有超脱常轨的思考之人、从许多矇眬的线索之中,看清寄弦的真面目。别人的话听来不可信,不过由自己的知性所得来的答案,便有可信度了吧?」
成田学长发出困惑的声音。
「……不过,那家伙只是喜欢享受不同的想法,并不是对自己的想法有自信。」
我缓缓地摇头。
「不过明希学姊,仍然在心中描绘出生于奇妙的家族、为奇妙的习俗殉身、并且继承了祖先记忆的女孩子。
这样我就满足了。」
「是这样吗……」
成田学长声音中充满难以理解之意。这虽然是正确的,却也是错误的。
成田学长说的没错,明希学姊那面被疑义遮掩的镜子并没有满足我。听妹妹说时,我就觉得那个人思考的枝叶太过茂盛,有无法决定其中哪一条是正确答案的倾向。简直就是歧路亡羊。
反过来说,成田学长这个人,会顺着感情与直觉将是非置之度外、并对事物下判断。而且判断之后的举动极为蛮横,即使欺骗对方也要招来幸福的结果。果决、有行动力听起来似乎很好,实际上也是轻率并且惹事生非的人。
两人完全相反,不过成田学长似乎挂心于仙波学姊。实际上,看起来他们的关係包括周遭在内似乎非常複杂,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她有特别的感情。而且成田学长对仙波学姊说出来的话,似乎都会深信不疑,第一晚的白雪公主问答结果就是最好的象徵。而这对我来说正是幸运的构图。
——明希学姊半信半疑地导出的答案,让成田学长相信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镜子」,可以理解我宛如被施妖术的境遇。
接下来,就只剩下映出寄弦芳花定位的这个人,会回覆给我什么样的镜像。
我用手压住不安的胸口,为了收割邀请他们到本馆的成果,开口询问。
「话说……如果明希学姊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成田学长会怎么看我?」
异常、好棒的能力、只是记忆力强、真恐怖、结果只是妄想……各种话语瞬间浮现。这是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代代的当主曾经听过的各种话语。这封闭的一族秘密,随着时代改变,也不可能完全不让外人知道了。只是,可信度不足以广为人知。
这个人与过去的人也会是同样的类型、又或是……
不过,成田学长的答案,完全在我的——寄弦的想像之外。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成田学长带我来到了二楼的儿童房。侍女应该正在房间里。半小时前,她为了打扫而跟我借的钥匙还没还我。
成田学长在门前停下脚步,「我先说声抱歉」并且对我鞠躬。之后,他缓缓地打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穿着和风侍女服的侍女。而佐佐原学姊不知为何穿着T恤与紧身裤站在一旁,而且手上还抱着前端有刷毛的木棒。木棒与刷毛,是打扫阁楼时我说过可以丢掉的东西。
「?为什么拿这——」
问到一半,我才发现。
为了让自己自以为白纸、并且足以接受别人思考而统一为全白色调的房间,在墙上出现一行字。
「寄弦芳花在此」
那是使用大把的刷毛豪迈地写下的书法。应该是出自父亲身为书法家的佐佐原学姊之笔吧。我下意识地看向她,而她十分有礼地向我回敬。
「这是……?」
我合不起来的口总算能动,发出疑问。
「芳花要是因为自我意识的力量早死就麻烦了,所以帮你加油。」
「要对抗长年累积的『日记』情报量,我想需要这种冲击吧。寄弦之人容易受到暗示,那么每次来到这里,也许会觉得必须好好活下去,不然这就是谎言了。」
站在我两侧的侍女与成田学长回答。多么暧昧而强硬的作法。不过,佐佐原学姊流畅的笔迹,因为字的大小与刷毛的粗糙而变得粗犷的文字中,的确有着独特的魄力。一直盯着看,会觉得看起来有如巨大蛋壳上产生的龟裂。
「这个……就是刚才的答案。」
成田学长面向我,开口说道。
「像芳花小姐那么有趣的人,我希望您能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听说古代的镜子圆圆的又粗糙、只能映出人们朦胧的影像。
不过这面镜子不但不圆、还歪七扭八的,有点炫目。
过了不久后,迎接的车子抵达,大家便下山了。
隔壁目送的哥哥听到我说儿童房发生的事时,他抱头不知所措。不过听到我说要留下来,他先是无比惊讶,之后露出笑容点点头。那笑容现在也还留在他脸上,我希望那笑容一直留着。
看着离去的车子以猛兽般的气势奔下蜿蜒曲折的坡道,我低喃道。
「变得好寂寞呢……」
至今有七人的洋馆一下子剩下三个人,让我心中感受到一股不算合理的寂寞。我有时甚至得一个人滞留在这洋馆,应该已经习惯孤独了说。
「还有我在啊!」
「变得好寂寞呢。」
「为什么要说两次?我的待遇会不会太差!」
除了哥哥之外,侍女也会在洋馆再滞留一个礼拜。原因除了平常请的帮佣腰痛会晚点来之外,她留下来还有另一个理由。
我随便敷衍在一旁抗议的友人,并且回过头。虽然在视线之中的万镜馆外表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看起来却与过去不同了。我的脑海中浮现离去人们的脸孔,心情自然变得轻鬆许多。
……反正,马上就可以再见面了。
我重拾心情走向玄关。虽然上午的风感觉十分舒适,不过夏天的太阳对我来说还是太强了。哥哥以极为自然的动作与我并排、为我遮阳。我在心中感谢着他、同时对连忙跟上来的侍女开口。
「那么……吃完午餐便马上开始念书吧。
——我们明年也要上同一所学校对吧?」
好~友人回答得令人提不起精神,我在她的伴随下,再次没入万镜馆之中。
藉由不看镜子而失去自我,并接受其他自己的舞台。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其实连当主都分不清楚了。是为了对客人下暗示所做的陷阱,还是为了製作继承代代当主灵魂的怪物而打造的结构——已经难以区别。
在我脑中这些各式各样、可以说是乱成一团的複杂知识与思考型态、观念、甚至是记忆,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已经变得暧昧而无法区别。不只是历代当主、连为了寄灵术而调查的他人碎片都混在起中,变得乱七八糟。
而这样无法定义自己的寄弦当主,才会将「短命」这个周遭的印象实现、在无意识之中让自己身体变得虚弱。母亲正是这么想,并且为女儿我而感到恐惧。要说我心中没有一丝不安,那是骗人的。同时,我一直认为如果这是一族能力的代价的话,那我只能放弃并承受一切。
不过,我已经不要紧了。
现在的我,有着为自己这样浑沌的存在解谜的人、还有相信这样存在的人,而且还说希望我一直幸福——居然是因为「很有趣」这种理由——的人们。
他们就是,映出寄紘芳花的镜子。
「不过,原来你有不是黑色的衣服啊。」
侍女对我说话,让我陷入思绪的头脑回到现实。我转身张开双手,展现许久未穿的雪白色和服给她看。我正想让人见到……我现在这样,纯白的心境。
「是啊……心情特别好的日子就会穿上。」
在昏暗的洋馆里,白色的和服相当不搭调,有如光芒一样醒目。大概是这样子太奇怪了,侍女用带着微笑的声音嘻笑着。
「芳花好像蝴蝶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