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续下了两、三天,附近一带的景緻化为一片雪白。最爱玩雪的轮迴大喊:「真棒!」一脸兴奋地看着外面窃笑,可是她有天一起床,却发现好不容易等到的积雪又消失得无影无蹤了。季节刚要转换的时候常有这种事。太阳很快地从云层之间露脸,给阳光这么一照,寒冷的威力也减了几分,变得像秋天一般晴朗。轮迴虽然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她没办法再戴她很喜欢的兔子耳罩去学校,我也把才穿几天的深蓝双排扣外套挂回衣柜里。
没多久以后,冬季的云层又掩盖了天空,气温一口气降到最低点,家家户户都开始準备过冬了。
箕作家也不例外。某个星期天,我在冷空气中吐着白烟去到轮迴家,看见他们家正在忙着过冬的準备工作。
「啊,欢迎呀,久高。」
雪白剔透的美貌,配上和轮迴一样金光闪闪的头髮。像妖精一般有着清新脱俗花容月貌的轮迴妈妈和平时一样穿着围裙走出来。
她那头漂亮的金髮今天绑得比较低,两条辫子各自垂在左右肩上。我看到楼梯下和楼层间两个储藏室的门都打开了,走廊堆满了行李和纸箱,看来她正要拿出冬季衣物。
「午安。」
「轮迴在一楼的书房,请进吧。」
「咦?轮迴在看书吗?」
我吃惊地问道,她苦笑着回答:
「天晓得呢。我叫她中午之前不準离开桌前,也不知道她撑得了几分钟。,
看来轮迴的古文进修还在持续中。我说了句:「打扰了。」走进玄关。
箕作家是两层楼的西式洋房,虽是木造,历史却很悠久,有八十年屋龄,附近一带很难看到像这样古典的外观。为了便利而安装的水管和电路设备让这栋屋子增添了一些现代感,但室内仍然完整保留着初建时的别緻装潢,一踏进他们家门就会有种错觉,彷彿回到了明治时代。
我从麦芽糖色调的L形楼梯下方穿过,轧轧地踩响走廊的老旧地板,来到一楼的书房。包含「离馆」在内,轮迴家共有好几个藏书室,而一楼走到底的这间书房收藏的主要都是宗教史、民族史、乡土史之类的专门学术书籍,可说是「特别硬」的一间。
不知道轮迴正用怎样的表情在看书呢?我刚想完,就发现书房里看不见轮迴的身影,反而看到涅盘獃獃地坐在椅子上。
「嗨,涅盘,你在干么?」
涅盘听到我的声音,抬起浑圆的下巴,顶着和轮迴同色的头髮望向我。涅盘是和轮迴相差八岁的弟弟,今年才刚满四岁。他和姐姐不一样,非常喜欢看书,虽然还有很多字不认得,却每天都愉快地翻阅世界名着,真看不出他和轮迴是有血缘关係的亲姐弟。
「在看书。」
「在这里看?」
我这么一问,涅盘悲伤地点点头回答:
「轮迴叫我待在这里。」
「轮迴?」
「她说我是替身。」
「替、替身?」
此时我才发现,瘦小的涅盘身上披着轮迴的粉红色开襟毛衣,坐在书桌前看书。依照他的说词,这个姐姐只有刚开始三十分钟乖乖地看书,看到涅盘一来,她就喜出望外地叫弟弟当自己的替身,命令他「不可以离开这里」,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我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吗?」
涅盘哭丧着脸,翻着法兰西丝·霍森·伯内特的《小公子》说,我抱起披着开襟毛衣的涅盘问道:
「轮迴去哪里了?」
「院子。」
我抱着涅盘走到侧廊。这是我和轮迴很常待的地方,我们很爱在这里一边看着庭院一边吃水果。侧廊朝向南方,阳光很充足,是做日光浴的好地点,不过到了这个季节当然会关上遮雨窗。
我从玻璃窗望向院子,有一位园艺师叔叔正在帮院子的树木围上冬屏,他在盆栽周围竖起白竹,动作熟练地缠上细绳。但我还是没有看到轮迴。
冬天午前的透明阳光照在院里的榆树上。
「没看见呢。」
「嗯。」
「会在房间吗?」
我们又上了楼,去轮迴的房间看看。走上二一楼之间的大楼梯,第一间就是轮迴的卧室。
「轮迴,你在吗?」
我敲了两次门,但是没人回答。我轻轻开了门。
「……轮迴?」
房里是空的。
我和涅盘牵着手走进房间。暖洋洋的阳光从突出的窗口照亮了整个房间。
轮迴房间的窗户朝南,採光很好。由于她妈妈的教育方针着重于环境舒适以及更重要的女儿健康问题,房里堆满了古今中外的各式好书,所以这虽是女生的房间,却没有女孩子的柔和感。
我环视了房间一周。
书桌、附顶盖的床铺、衣柜、整齐排放着无数书本的书柜。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熟悉的家具在明亮的阳光之中带着某种奇特的鲜明印象窜入我的眼帘。我看见红色书包放在书桌旁,突然间,我察觉到室内隐约飘着轮迴的味道。
「……」
轮迴惯用的闹钟在床头静静地移动时刻,我为无意间感觉到的女孩气息而坐立不安,正獃獃地站在房间中央时……
「久高!」
突然间,轮迴开朗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我彷彿被人踢了一脚似地跳起,随即左顾右盼,找寻声音的来源。我的视线不定地来回飘移时,耳朵又听见了愉快的笑声。听起来好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这边啦!」
我转头看看面向庭院的窗户,发现长得和这房间一样高的榆树枝叶之间有一头很眼熟的金髮正在上下跳动。
我急忙冲到窗边,拉开蕾丝窗帘,推开木头窗框。冷空气顿时流入室内。我惊魂未定地探头一看,轮迴站在一根伸向屋檐下山墙的余树粗枝上,悠然自得地朝我眨眼。
「唷!」
「……你在做什么?」
「嘿嘿,爬树呀。怎样?很厉害吧?」
穿着家居服的轮迴满脸通红地用单手抓着树榦,将身体倾出树枝,隔着窗户和我说话。
「站在这里往外看,视野非常好唷。」
「啊,危险啦!」
「这样还好啦。对了,久高,接住。」
「接住?」
我发现轮迴的手上握着一颗橘色的橡皮球。看到她在树上作势要丢球,我急忙伸出双手準备。
「要丢罗。嘿咻!」
轮迴说完就朝我的胸口投来一记力道猛烈的直球。她就连脚下站不稳都能準确地将球丢进窗户,这种控球实力在女孩之间也算是很少见了。
轮迴看到我用双手接住橡皮球,愉快地露齿一笑,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示「要下去了」,然后就爬下榆树。我急匆匆地离开房间,在玄关穿上鞋子,跑到院子,涅盘也跟来了。
面向箕作家的主屋,院子在左手边,位在环绕着房子的树篱之中。宽广得不像一般民宅的院子里面有各式树木竞相生长。夏天可在侧廊纳凉,秋天有枫叶观赏,冬天还可以挖积雪来盖雪屋,对箕作、楠本两家的孩子来说,这个庭院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休息场所了。
天空晴朗清澈,万里无云。
我处在刺激鼻腔的冷空气中,晕染着红黄色彩的最后秋景环绕之间,站在榆树下仰望高空,轮迴没多久也慢慢爬了下来。
藏在轮迴纤细肢体里的无尽精力彷彿也充斥于发梢,她的金髮此时更添一分光泽,在阳光中活力旺盛地飞舞。她活泼好动的身体穿着很男性化的黑色套头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走过一趟「巴别塔」的史上最年轻「碎时」——箕作轮迴·梅耶荷德,咚的一声跳到地面,露出嘴里那副眼熟的牙齿矫正器笑得非常灿烂,精神充沛地大喊:
「Hi!Kudaka!」
「嗨。」
我跟着打招呼,然后问她: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哎呀。」
轮迴那双生气盎然的紫色眼睛调皮地看着我。
「这应该是我要问的话才对。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里?」
「我、我是在找你啦。我在一楼的书房只找到涅盘,去侧廊也没看见你,所以才到房间去看看。真的啦。」
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我干么脸红啊」。为了掩饰害羞,我冷冷地反问她:
「那你为什么会在树上?」
「你还记得吗?我们上次在院子里打网球,不是把球打到树上吗?我在弄冬屏的时候突然想起来。」
「冬屏?」
「呵呵,就是这个啦。」
轮迴抬高了在寒风中冻得红通通的鼻子,一脸得意地拍拍包在榆树上的草蓆。她朝向正在捆绑冬玫瑰枝叶的园艺师叔叔大喊:
「喂!叔叔!草蓆这样包可以吗?」
盆栽周围插起三根白竹,尾端牢牢地捆在一起,又绑上一圈圈的细绳以防大雪侵害。熟练地为箕作家盆栽围上护屏的园艺师叔叔抬起头来,看看轮迴绑在榆树中段树榦上的草蓆,和气地眯起眼睛。
「喔,很好很好,你真是能干。」
「嘿嘿。」
轮迴被夸得笑逐颜开。看来她把弟弟叫去当替身以后,就一直在这里帮园艺师工作。她妈妈的预感真是意外地準确呢……不对,这种时候或许该说「果然準确」才对。
涅盘看看姐姐,又看看榆树,很疑惑地歪着头说:
「为什么要给树穿衣服啊?」
轮迴听到涅盘的问题,不禁噗哧一笑。
「真笨,这不是衣服啦,这个叫做『冬屏』。」
「冬屏?」
「冬天不是会下很多雪吗?雪会积到几公尺高,把这些树全都盖住。为了不让树被冻伤或是被雪压伤,所以才用竹子和『稻草』牢牢地包起来保护,这样雪融化以后,树木就可以健康地迎接春天了。」
「喔……」
涅盘听完我的说明以后,望向包在树上的草蓆,抬起圆滚滚的下巴说:
「树木的肚子也会怕冷吗?」
「嗯。差不多啦。」
「我的肚子不怕冷喔,我穿了腹卷。」
涅盘一边说一边挺出肚子,我看得笑了起来。
说起他的姐姐轮迴,与其在书房解读平安时代那些写得跟字谜一样的文字,想必她更喜爱在室外活动身体。瞧她那副对园艺很有兴趣的模样,四处跑来跑去跟着帮忙。她妈妈穿着拖鞋来院子看情况时,她正满头大汗地帮院子里最大的盆栽进行最后一道步骤,捆绑粗绳。
轮迴看见妈妈,立刻兴奋地大喊:
「妈妈你看!我很厉害吧!左边那些全都是我弄的喔。还有,这株杜鹃花和黄杨树枝上的绳子也是我绑的,这么一来下雪的时候就用不着担心了!」
「哎呀。」
原本该在书房看书的女儿竟然戴着工作手套,毛衣前襟、袖口、甚至一头金髮上都沾满了草屑,在这里和树木奋战,她妈妈看得呆住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摇头。
「来帮忙是很乖啦……不过,轮迴,你已经把书读完了吗?」
「呃……还没。」
看到母亲的反应不如自己所想,轮迴才想起自己还在逃亡中。她放下绳子,扭扭捏捏地说。
她妈妈苦笑着叹了口气。她一定觉得现在一定要好好教训女儿一顿才行,因此脸色一变,换上了最兇恶的神情。
「轮迴,妈妈早上跟你说过什么?我说中午之前不準离开桌前,你都忘了吗?」
在盘起双臂的妈妈面前,轮迴小声说道:
「没有,我记得。」
「那你为什么跑出来了?」
「可是我从窗户看到院子里好像很好玩嘛。」
「没有可是。如果想帮忙,就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再去帮。……真是的,你这孩子真让人伤脑筋。为什么你老是静不下来呢?」
轮迴一被丢进书房或藏书室心思立刻飞到其他地方追寻自由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古文、名着、杰作……古今中外的各种典籍,箕作家的书架上都应有尽有,轮迴却对那些书本不屑一顾。无论妈妈如何努力逼她培养每天读书的习惯,这冥顽不灵的女儿还是讨厌看书,让妈妈不禁深深地叹气。
「不过……」
「不要再找借口了。你上次不是才答应过妈妈不再说『可是』、『不过』这些话了吗?」
「呜呜……」
轮迴失意地低着头。
「轮迴叫我一个人坐在那边看书唷。」
轮迴正被骂得说不出话,垮着脸沉默不语,攀着妈妈腰间的涅盘还趁机打了小报告。轮迴立刻板起脸来。
「讨厌,涅盘真多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啦!」
涅盘被兇恶的姐姐吓得急忙躲到妈妈身后。
妈妈双手叉腰,很受不了地说:
「你们两人都别闹了,久高也在这里呢。轮迴,你也该收敛一点了。真是的,你到底要到几岁才会像个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