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我几乎不记得了。我和轮迴事后每次要回忆我们当时採取了什么行动,都觉得脑袋里彷彿起了雾,记忆非常模糊。
不过我们还留有支离破碎的回忆。就像在玩拼图一样,我们勉强记得自己惊慌奔走的模样。轮迴好像还哭了,我则是失声惊叫,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我和轮迴都吓得不知所措了。
总而言之,我们确实将昏倒的涅莉送到轮迴在塔里的那间书房。涅莉此刻还穿着轮迴选的毛衣牛仔裤,躺在我的怀中一动也不动,她的脸上仍残留着一丝笑容,彷彿还在回忆这愉快的一天。
但我们无法不在意她渐渐变得面无血色的模样。
我无法再按捺下去,急忙背起失去意识的涅莉冲出书房,想要找人求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轮迴也跟在后面。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我背着涅莉,跌跌撞撞地在塔内通道狂奔时,心里是多么地懊恼悔恨、担心自己做出了无法挽回之事,还焦虑到胃壁刺痛。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塔里至少认识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去向他求救。
我们慌张地敲门,冲进房间,匆匆说明了事情经过。想也知道我们当时的神情一定惊慌至极,但是那位白髮老翁……恰乌列里老师完全没被我们惊慌失措的表现吓到。他面色不改,锐利眼光投向我们和我背上的涅莉,默默地指示我们进去里面的房间。
老人把我背上的涅莉扶到床上。涅莉躺在大人尺寸的床上显得好瘦小,好柔弱,彷彿随时会在白床单上融化消失。
「她待了几个小时?」
老人突然问道。
「咦?」
「怀疑什么?我当然是问她在人间待了多久。」
「大、大约两小时……」
眼眶泛红的轮迴急忙回答。
「唔……」
老人帮涅莉把脉,摸摸脸颊,又按按她的喉咙,就像小儿科医生的诊疗,不过他突然停下来,转向在一旁吞着口水紧张看着的我们冷冷地说:
「这孩子没救了。」
轮迴伤心地皱起了脸,老人立刻抬手制止她。
「哎,你可别大哭大闹,小孩的声音最刺耳了。你敢哭就试试看吧,只要哭一声,我就立刻把你丢出去。」
「呜……」
轮迴努力忍住了泪水,她也很清楚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老人的智慧和经验。但是我实在无法接受,涅莉的情况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危急。我心痛欲裂,努力地开口说:
「情、情况有这么糟吗……」
「这孩子跑到不习惯的环境,身体因此陷入错乱、逐渐衰弱。如果她今天之内没有恢複意识,事情就麻烦了。」
「可、可是她只去了人间没多久啊,而且刚才明明还很有精神……」
我无力地反驳,还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老人炯炯有神的视线射向我们。
「你们是从人间来的,难怪会这样想。可是对『塔上居民』来说,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尤其是幼小的孩子。」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两个世界的居民有很大的差异。」
恰乌列里老师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无奈地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对手足无措的我们开始解释。以下的叙述是我们后来的回想中整理出来的。
驭时一族是茧居塔中、脱离时间的种族。就像旧约圣经上提到的,他们的发源地「巴别塔」是语言崩毁离散的起因,驭时定居此处很久之后分成了两派,也就是躲在重建后的塔里永远持续阅读的「塔上居民」,以及选择住在人间,和生命有限的人类一起生活的「地上居民」。
这两派原本是同一个种族,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并无不同。无论哪一派的驭时都是靠摄取文字资讯作为每日粮食,但是两者的生活型态出现了很大的分歧。随着时代更迭,「塔上居民」直接认知事物的机会远远少于和人类接触频繁的「地上居民」,也很少有机会参与万物的变化,所以他们越来越无法承受「事物不断发生变化的时间」,换句话说,也就是禁不起「亲身经历的时间」。直接接触时间会令他们头昏眼花……就像涅莉现在的状态,癥状的严重程度则是因人而异。
「可、可是……」
我们激动得想说些什么,老人只是漠然地说下去:
「虽说塔上居民难以承受时间的变化,通常也不至于会死,可是还不太会辨别自己内在和外在时间的小孩就很难说了。尤其是这孩子,她内在时间的保护膜天生比较脆弱,所以对外在时间缺乏抵抗力……」
老人伸出手臂,按着涅莉的额头。
「唔……果然还是没办法。这孩子就住在这座塔旁边吧?我记得以前看过她。如果没有书本的力量,她大概一到外界就活不下去了。偶尔会有一些驭时生来就不太能承受流动的时间,这座塔就是用来让他们居住的,这些孩子必须细心呵护,在书本的陪伴下慢慢成长,得费上很多时间巩固自己的内在时间,以待有朝一日能展翅高飞。就算他们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孤单、很无聊,这种事还是急不来的。」
我突然想到,轮迴以前问涅莉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时,她曾经一脸落寞地说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懂,就这么把她带到外面去了。
我的心中充满了后悔自责。
老人拿了一条毛毯轻轻盖在涅莉身上,又继续说:
「这孩子跑到人间,一口气接触了大量资讯,怎么可能不生病?驭时是很脆弱的生物,如果失去意识就无法自己看书,无法继续塑造自我,也无法建构可以融入流动时间的内在时间。这孩子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和轮迴獃獃听着老人这番话。这些知识全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轮迴哭丧着脸问老人:
「老、老爷爷也救不了涅莉吗?」
「别说傻话了,这可不像是修理道路。」
老人哼了一声。
「而且这也算是某种惩罚。虽然你们不知情,但这孩子自己很清楚,她明知会有这种结果还跑去人间,接触时间,所以才会生病。这都是自作自受。」
轮迴猛摇头,极力反驳:
「不是的,涅莉一点都没错,是我们不该带她出去玩!老爷爷,是我邀她出去的!」
老人没有动摇。
「或许是吧,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就是无法承受那种环境。这个塔会存在不是没有理由的,有些生命一定得在这个孕育出无限时间、由书本和知识交织而成的空间成长。『塔上』和『地上』的时间意义和性质截然不同,任何人轻视这项事实都会遭到报应。生长环境带给人的桎梏是牢不可破的。」
轮迴又摇着头说:
「不是这样的,涅莉只是想看看我住的地方,只是想见识一下未知的世界,这样又有什么错?无论是人类或驭时,不都是想多了解自己住的地方、想知道更多、想接触更多机会吗?」
老人没有再回答,只是静静点头,彷彿接受了轮迴的意见。他大概觉得与其多费唇舌争辩,还不如避免再刺激这个少女受伤的心吧,不过他这种态度反而让轮迴更绝望了。
「难、难道涅莉真的会死……」
死命忍着不哭的轮迴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再这样下去的确有可能。还是有方法可以救她,不过实在太困难了。」
「有方法……有方法可以救她?」
轮迴和我发现了一线希望,猛然抬头。老人轻轻点头。
「这个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只要给她够营养的书本,应该就能治好她的病。不过附近一带并没有这种书。」
「为、为什么?这个房间明明也有很多书啊!而且巴别塔里也……」
我气愤地指着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旧书说。但是老人摇摇头回答:
「这孩子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之中最营养的书』,这里的中文书和洋文书都不足以治疗她的病,塔里大概也是吧。就算有,你们又要怎么找出来?你们有限的生命即使增加一千倍,也没办法找遍整个巴别塔的所有藏书。」
「这、这个……」
我不知要怎么反驳,只好闭嘴不语。面对残酷的现实,我们只能垂头丧气地恨自己无能为力。
老人沉默片刻后,稍微抬起视线。
「你们真的想救这孩子吗?」
轮迴大概听出这句话里带有一点点希望,立刻抬头望向老人,连点头都顾不得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恰乌列里老师老迈的声音缓缓说道:
「能够救这孩子的书,或许可以在碎时那里找到。听说这些书多半都亡佚了,不过碎时那边或许还留了几本。」
「碎时……」
我们獃獃地念着,然后互望一眼。真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听到碎时二字。
「幸亏他们在这座塔里有私人据点,如果去拜託他们,或许可以借到这种书。」
「真、真的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
「那、那我要去!我去向他们借书!」
轮迴坚定地说。老人低声回答:
「很危险的。」
「再怎么危险我都要去,我要去把书借回来,否则再这样下去涅莉真的会死。我绝对不会让涅莉死的,我要她活下来,我要她健健康康地活着。」
轮迴压抑至今的泪水终于流下脸颊。她大概想起老人说过「要是哭了就要把她丢出去」,极力忍住不哭,结果还是徒劳无功。轮迴心中的情绪已经溃堤,她呜咽地哭了起来。
老人厌烦地挑起一边眉毛,不过他还是伸手拍拍轮迴的背,说道:
「往塔上走去,会看到连接着七条通道的大广场,那里的大理石地板上雕着七个徽章,从左边数来第六条,从右边数来第二条通道直走就是了。如果运气够好,你或许可以见到碎时。」
「左边数来第六条,右边数来第二条通道直走。」
轮迴用手背擦擦眼泪,抽着鼻子,专注地复诵老人说的话。
「没错。踏进那条通道以后绝对不能往回走,不然你就会遗失自己的时间。要一路直直走下去,尽头有一扇门,叫做『杜兰提封印』,里面有一位名叫罗莎的碎时,你可以去拜託她。」
「碎时……罗莎小姐……」
轮迴听着老人的说明,表情渐渐恢複了生气,想必是因为看到了拯救涅莉的希望。
她猛吸鼻子几次,用袖子擦擦涕泗纵横的脸庞。
「好!」
无论遭到多大的打击,碰到多令人消沉的事,轮迴的个性都不容许自己一直哭哭啼啼的。她硬是转换了心情,勇敢地抬头,眨眨紫色眼睛望向我。
「久高,我们走吧!」
「嗯!」
我正要起步时,恰乌列里老师却说:
「你不能去。」
「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人类,只有驭时能去那个地方。」
「怎、怎么会这样……」
我不禁愕然,转头看着轮迴。轮迴也变了脸色,獃獃地看着我,不过她只犹豫了一下。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在这里陪着涅莉。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轮迴铿锵有力地说。
「轮迴……」
「没问题的,我一定会把书带回来。绝对会带回来。」
轮迴说完又看了躺在床上的涅莉一眼。涅莉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
「涅莉……」
轮迴想说些什么,却被澎湃的情绪梗住,好不容易才停止的泪水又滚了出来。她晈着嘴唇,转身走到门前,对我小声地说:「我要出发了。」接着就心无旁骛地沖向塔的最上层。
我看着轮迴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漫步走回里面的房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真恨自己在这种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难过地垂头丧气。突然间,我想起以前似乎也有过这种心情。小时候好像曾经因为类似的情况而结束了什么事,或是因为这个结束又产生了什么新的东西,我凭着静静沉澱于流逝时间之中的古老记忆模糊地想着。
老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我的沉静回忆。
「那孩子大概没办法称心如意吧。」
「为、为什么?」
老人摆出一副「那还用问吗」的表情看着我。
「梅昂孤塔是用来隔绝碎时和其他人的诅咒之塔,想打开那扇门可不容易,只有兼具智慧和勇气的人才能走得进去。正所谓『三人智慧可比文殊』,文殊就是掌管智慧的文殊菩萨,那孩子既没有神佛帮助,又没有智囊团,大概走到一半就会碰到困难了。」
我想反驳说「就算如此,轮迴为了救涅莉一定会儘力克服的」,老人却又说:
「小子,你也去吧。」
「啊?可、可是……」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不禁愣在原地。
「老爷爷刚才不是说只有驭时可以进去……」
「那是骗你们的。」
他不以为意地回答,听得我哑口无言。
「为、为什么……」
我一头雾水,越听越不懂。老人平淡地说:
「真是的,你的头难道只是装饰用的吗?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都不用脑袋啊?你自己多想想吧,连自己拥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能做得了什么事吗?那个女孩现在八成什么都不想,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沖吧,连个『徽章收纳盒』也不带,要怎么在碎时的地盘和他们平起平坐啊?」
「徽章收纳盒……」
我獃獃地念完,惊愕地倒吸一口气,因为我突然理解了这个老爷爷说的话,同时也知道他早就发现我们……不,早就发现轮迴的真正身分。我有点尴尬地问:
「请问,您怎么会知道……」
「哼,会来这个地方的当然不是普通人,而且也没有多少人被问到这里是哪里会满不在乎地说出『梅昂孤塔』这个地名。此外,整个巴别塔中没有一个人会穿着那么不合身的袍子走来走去。」
我吃惊地望着苦笑的老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顽固老爷爷的严肃表情上展现笑容。
老人被我感激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皱起脸孔,然后他又轻哼一声,冷淡地说:
「别说这些了,你要去就快点去,这孩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