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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一行人离开小巷快步前进,一路上边走边谈。
也许是因为他们专走本地人才知道的捷径,也许是〈协会〉或〈银之骑士团〉张设的结社发挥效用,途中依然没碰见其他路人。否则的话,不论克萝艾或穿着巫女服的镐都很引人注目。
「你说有人……压制了灵脉?」
听到树的说明,克萝艾脸色一沉。
〈银之骑士团〉是经历过许多场战争的结社,在战术、战略两方面活用灵脉,也属于这间魔法结社历史的一部分。因此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的理解到,灵脉遭敌方镇压代表什么意义。
「他们多半会发现我,接下来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点不动了。」
树轻轻按住右眼。
伊庭树有个无法隐藏的特徵,也就是妖精眼。
平常用来看穿对手咒力的魔眼,本身自然也散发着微量的特殊咒力。
因此,对手可藉由追溯这片土地的灵脉,找出妖精眼的咒力。
「有点麻烦啊。这样别说发挥地利之便,土地反倒成为拖累了。」
镐说话的侧脸也微微发白。
她作为魔法师的知识颇为丰富,对于专业领域神道以外的问题也能大略作出判断。
不过,她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魔法,能够如此轻易地掌控一座都市的灵脉。
〈螺旋之蛇〉。
镐切实感受到〈阿斯特拉尔〉——不,树长久以来战斗的对手是多么超乎常规。
「不赶快跟大家会合——」
少年喃喃低语,抬起视线。
由于移动速度比预期的更快,第一个会合地点已近在眼前。
龙莲寺。
少年发觉一个陌生人正走下寺院生满青苔的正门石阶。
在盛夏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人将凉爽的麻帽压得很低,穿着一套与他瘦削体型很相称的时尚西装。男子一步步走下石阶的身影不知为何宛如一幕电影场景,看得树目不转睛。
不。
不对。
少年之所以直盯着他不放——是因为看见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咦?」
树屏住呼吸,身躯犹如被雷电打中般颤抖起来。
「——等一下。」
少年叫住正想直接大步离开的男子,口气严厉得不像平时的他。
穿西装的男子没有回头,仅仅停下脚步。树接着询问: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哎呀,被发现了?」
男子不带恶意的举起双手挥了挥,转过身来。
他缓缓摘下帽子靠在胸前,神情一脸複杂。
相对的——
树整个人彻底僵住。
「树社长?」
「喂,树?」
克萝艾和镐分别出声呼唤,他却无法马上回应。这代表和眼前人物的相遇太过超乎预料,连少年都难以忽视。
这场相会产生了——决定性的、致命性的意义。
「怎么……可能……」
树的声音嘶哑。
思绪停止不动。
不可能认错的,少年记得清清楚楚。儘管树几乎都是由叔叔夫妇扶养长大,也不可能忘掉面前的人。
安缇莉西亚明明转告过他——勇花留下的讯息,告诉他这个人现身了——然而实际相会的时候,树却只能茫然自失的瞪大双眼。
「难道……你是……」
「比想像中更早啊,我原本还不打算跟你碰面的。真是的,意料之外的情况一再发生,看来我的直觉在睡觉期间变迟钝喽。」
男子搔搔脑袋,弄乱一头捲髮。
树依稀记得他那副细框眼镜和镜片下亲切的眼眸。
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好像曾注视过那双眼眸,触摸过那头髮丝。当时勇花很讨厌他,树记得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那时候,他还无可救药的畏惧妖精眼。
那时候,他好想逃离妖精眼目睹的神秘与怪异现象。
——『啊,你很害怕吗?又掉眼泪了?』
那是谁的声音?
——『觉得很恐怖的话,害怕也没关係。不过,对方说不定也跟你一样害怕喔?』
——『对方也……一样?』
——『对啊,不管是幽灵或怪物,说不定也很怕你喔。它们也许跟你一样,躲在房间角落抱着头抖个不停。这么想像之后,有没有舒服一点?』
是谁对他说过这番话?
是哪张脸孔在拍拍树的头之后面露苦笑?
「怎么了?都不讲话吗?」
「…………」
男子轻快的口气与记忆里的印象重叠。
明明没有任何引人流泪的要素,他的声音却深深打动树的心。话声执拗的在树胃袋底部流窜,将少年的大脑溶化成一团空白。
「爸爸……?」
伊庭树张口逸出沙哑的呼唤,苍白的咽喉随之颤动。
*
听到这声呼唤,克萝艾与镐的反应反倒比较激烈。
镐挡在少年面前护住他,克萝艾前进几步,握住藏在斗篷下的剑柄。
「嗯?什么什么?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很险恶?」
男子愣愣的歪着脑袋,镐勾起嘴角回答:
「树的老爸应该死了。」
「过世的父亲在这种状况下突然出现,我的为人可没好到会去相信那是真货。」
「啊啊,原来如此。担心我是冒牌货吗?这个假设我倒没想过。」
伊庭司——看来像伊庭司的男子拍了拍后颈,理解的点点头。
双方的行动陷入胶着状态。
面对重大人物的登场,谁也无法轻举妄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率先开口的人,果然是树。
「为什么……」
少年开口询问:
「……为什么爸爸身上带着红色种子?」
「喔~」
司觉得很有趣似的眯起眼睛。
「不问我为什么还活着,不问我先前都在干什么,更不讨论我是真是假——而是问我为何拿着这东西的理由?你当起社长比我想像中称职得多,在一句话可以问完的问题里,这堪称完美的选择。简单的说,你要问我準备以什么立场介入大魔法决斗吧?」
司耸耸肩继续:
「年纪轻轻就锻链出这份冷静——不,锻链出即使不冷静也足以採取相同行动的技术,可见你经历过多少严酷的考验?唯独这类能力,并非光靠努力或才能就学得会。只有当事人置身的环境,以及试图透过环境成长的真挚态度两者兼具,才是习得的唯一方法。即便是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办不到啊。」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树竭尽全力说道。
少年也想不出该怎么做才好。他至今一直努力不让涨满的水从杯中溢出,如今却彷彿终于超过极限。
可是现在若没坚持住,一切都会崩溃。
至今为止一直支持他的人们所付出的努力,将全数化为徒劳。
因此树握起拳头,让指甲刺进掌心,熬过内心的冲击。
「……嗯。」
伊庭司微微皱眉沉思半晌,右手一翻。
他的指间依然捏着如水晶般散发微光的种子。
红色种子。
「在我睡觉的时候,事态变得相当複杂啊。真让人头痛。哎呀,儘管在某种程度上预料到了,但我还以为等我醒来时〈阿斯特拉尔〉早已倒闭了。在你继承之前,公司好像一直由猫屋敷代为管理?没想到他对公司的感情这么深,也很令人意外。」
男子注视着红色种子,挑起一边眉头。
「不过,猫屋敷也已经离去,〈阿斯特拉尔〉没剩下半点我的时代的影子——我说啊,树。」
司呼唤道。
「什么事?」
「关于问题的答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带着红色种子吗?身为跟儿子久别重逢的父亲,要我直接说出答案也挺不甘心的,就给你第一个提示吧!」
司厚颜无耻的说完后,竖起食指。
「——你觉得魔法师有办法得到正常的幸福吗?」
「——!」
少年哑口无言。
男子问的正是树的目标,也是他在这场决斗骚动中最在意的一件事。
可以说是少年的——现今〈阿斯特拉尔〉的核心所在。
糟糕。
树感觉身躯从膝盖开始无力。直觉告诉他,不只这三个月,而是将近一年来都綳得紧紧的神经正哗啦哗啦的崩溃。
仅仅听到父亲确认他的信念,树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为何他如此畏惧?
「……有办法。」
即使濒临崩溃,树依然抬起头。
「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不行!我遇见的每一个魔法师都有资格得到幸福!身为魔法师的骄傲,身为魔法师的美好,绝不会践踏平凡的幸福!」
即使濒临崩溃,树依然大喊。
他直接倾吐胸中的感情,宣洩在他心头燃烧的炽热火焰。
「……可是,你无法把幸福强加在不渴望幸福的人头上?」
司的话语令少年的心脏都为之冻结。
「我说错了吗?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的理由,追根究柢我猜就是这么回事。根本没期望得到人类应有幸福的魔法师,数量可不少。」
司的指尖把玩着红色种子,再度说道。
恍若由宝石与植物融合而成的至高咒物在他指尖转动。这颗扭曲数名魔法师命运的咒物,说不定还是第一次遭到如此满不在乎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