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驱使着逐渐腐朽的身躯全心全意地前进。凭藉我唯一友人之力,选择不会引人注意的深夜,静静地、一点点地、慎重地前进。
喀——
咳——
呼——
我的呼吸已不再是身体机能之一。就连心脏也不属于我,那不过是能够维持一定脉动的劣质品,高度自律可变型心脏在经曆数度试作与实验后,不得不作出现阶段无法实用的结论。
我的身体破旧不堪,我残缺不全。
或许我早已神智不清,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清醒。我被悲叹支配,天资聪颖如我,为何非得背负这样的宿命不可?我憎恨生下我的双亲,嫉妒虽平凡却健壮的世人。为什么是我?我内心浮现疑问,黑暗的激烈感情与疑问缠卷而成的漩涡,彷佛将我捲入其中。但我仍得战斗,必须谨守自己的理性,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是我的方式,也是让我将唯一的朋友视为朋友的手段。倘若连理性也失去,我就会失去一切吧。
最后,我终于在抵达背德之街后找到一处阴影,在深沉的黑暗中躺下。一度睡下后,想再起身是非常困难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让身体休息,必须让这濒临崩坏的身体多撑一段时间。喀——咳——呼——我发出异样的呼吸声,抬起不再属于我的手,缓缓举起的右手发出喀啦一声垂落。我并不惊讶,也不悲伤,感觉只像是身处深不见底的洞穴。没办法,我举起了左手。
朋友轻轻地抚摸左手。
彷佛害怕将之毁坏似地,轻轻抚摸。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活着。」
你会觉得我肤浅吗?朋友呀——
即使如此,你仍会可怜我吗?朋友呀——
2
——到最后,将我与他人隔离的还是我自己。
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我有的是时间思考,时间实在太多,多到足以使人发狂。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发狂。我并不疯狂,就连想要疯狂也无法实现。但是,孤独一人的我,对于「我」这个概念逐渐感到暧昧不清。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沙,放眼望去,无止尽地,无色的沙。吹拂的狂风。沙,无味的沙。我偶而会咀嚼着沙,喀沙喀沙地咀嚼着。这是为了感觉自己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我的确是我。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我被抓住,沦为阶下因。偶尔会有丑陋的生物走过面前,也有些从远处观察着我。但是,仅此而已。我还是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狱中狱』喔。」
没错,狱中狱。我就在那里,无论过了多久都是,我是俘虏。
是谁?抓住我的、是什么人?
「你忘了吗?是人类呀。」
啊啊,没错,你们是这么自称的。但是,你们却用别的名字称呼我们。
「你这模样真不错哩,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像这样欣赏着你。因为,这不是很愉快吗?可以打发时间。毕竟我们被赋予的时间相当长呀,太过漫长了。」
我才不管。比起这个,你是——我是、谁……?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就是标本。」
声音咯咯地笑了,只在我的脑中回蕩着。
「真愉快,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能像这样听到别的声音,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很久没有这样了吧?即使那不是朋友或恋人的声音。我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朋友或恋人啦,但毫无疑问地,你被治癒了。你正从自身当中,从内心深处将某种事物拉出、取回。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吧?不过,到此为止,这么一来就结束了。再见,我不会再做出跟你说话的愚蠢事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再见了。你就一个人永远这样待着吧,孤单一人喔。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再见了——」
声音中断了。我仍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我只是期待能够再次听见那个声音,我想听到声音,什么都好,是谁的声音都无所谓。跟我说话吧,让我听听声音吧,给我温暖吧。好冷,非常冷,我浑身颤抖着。明明连动都不能动了,明明早已放弃了。我寻求着,声音、某人、某物、除了我以外的事物。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快回来呀,谁都好。难以忍受,我已经忍不下去了。这份孤独无边无际、永无止尽。我只有自己一人。我再度思考起孤独的意义,而这样的我被与他人分隔开来——近乎绝望地。
只要我还是我,就会是一个人。
我接下来也会一直、永远孤独下去。
我不要!
我受够了。
我。我、我、我,吶喊着。
——来人呀……!
「呜……!」
听见声音。不对,这与他期望已久的声音不同。呼吸,瞬间睁开眼。他知道,这里不是那个地方。那是、梦。没错,是梦。他朝着黑暗伸出手,抓住那家伙,使劲抓住。「啊……呜……!」那家伙发出短促的呻吟声。是颈部,纤细的,颈部。彷佛要将我的手掌吸住般的,皮肤。现在,在他一直以来使用的床铺上,他已经坐起身来,将那家伙压倒,压制在床铺上。就这样捏碎也无所谓,不过,那家伙说话了,挤出轻轻掠过耳盼、断断续续的声音。
「……杀、了……我……」
他的眼睛早已习惯黑暗,看得见那家伙的身影,是女人——一丝不挂、全身赤裸,是他认识的女人。
「你想怎么样?」
他没放鬆手的力量。女人舔舔嘴唇,将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臂、胸前,接着讪笑似的说:
「真……是、无趣的、男……人。」
「你——」
「呼。」
吐气。女人微微噘起唇,吹了口气。不是在那之后,而是在那之前,他倏地跳开。头顶上方发出某种碎裂声,是天花板吗?他转身从床铺上滚下,拿起倚在墙边的大剑。
女人用右手摀住喉咙,浮了起来,在床铺上方。女人的长髮飘曳着。女人看着他,俯视着他。窗户敞开着,月光从窗外洒入,微风拂来,轻轻吹动了窗帘。
「我本来打算要杀了你,不然就是被你杀掉的。真是无趣的男人。」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我没有理由要被你杀掉,也没有杀你的理由。」
「你如果不杀了我,我就会杀了你。这样你还能说没有理由吗?」
「你觉得自己杀得了我吗?」
「我就是为了尝试而来的。我要杀了你,得到你,将你佔为己有。」
「抱歉,我并不打算成为别人的东西。」
「是呀。」女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作梦了吧?恶梦。是怎样的梦呢?我真想知道,说着梦话的你真是太棒了。」
「真是低级的兴趣,把衣服穿上。」
「我不认为你有权可以命令我。」
「如果你想光溜溜地被我打败,我是不会介意的。」
「你觉得我会被你打败吗?」
「要试试看吗?」
他在握住大剑剑柄的手注入力量。女人噘起唇,吐气。棉被、床单、枕头全被捲起,飞了过来。他举起剑正打算将其击落时,女人双眼发出诡异的光芒,纤细的手柔软地、锐利地挥舞。彷佛像是呼应她的动作一般,不,事实上就是如此。
「——唔……!」棉被、床单彷佛是有自我意识般袭来,卷了上来。缠住剑、手肘、手腕,像要抓住他似的。他没有将其挥扯下来,蛮不在乎地拖着,猛然沖向女人。女人再次吹了一口气,加重看不见的力量企图压制,却仍无法阻止他。「哈啊啊啊啊啊啊……!」她从正面阻挡,想将他推回去,却被他弹开,继续前进。沖向前,他伸出手,伸出左手,抓住了女人的脚踝。接着想也不想地使劲往下扯。「——啊、呜……!」拉到地板上,举起被棉被与床单缠住的大剑,他正準备敲下去。
那时,若是房间的门没有打开,他或许就会杀了她。
女人闭上眼,眼角泛泪,彷佛已经接受了死亡。我应该赐予这女人死亡吗?我是这么打算的吗?我不知道。在茫然的状态下,我将视线移向被某人打开的门的方向。
那里有人,身材高眺,却又窈窕纤细,是个年轻女孩。他在黑暗大陆偶然与她结识,因为她无处可去,所以将她带到艾尔甸来。之后,虽然她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然后回来,但她似乎决定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停留艾尔甸时的住处。
「……我听到,声音。很大的,声音。」
「嗯。」
由于她背对着走廊上的灯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不过,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看样子她相当不高兴。
「吵醒你了吗?抱歉。」
「嗯。」黑暗大陆的女孩用力点点头。「是该道歉,我希望晚上能安静,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
他低下头俯视被自己扑倒在地的女人,望向别过头去的黑暗大陆女孩,再看向自己的身体。他总是只穿着内裤睡觉,理所当然地,现在也是那副模样,跟光着身子没两样。而女人则是彻底地一丝不挂。
「——如果要我说明,可能会花一点时间。」
「不用了。我不需要你说明。」
「是吗?」
「晚安。」
「喔喔。」
「请随意。」
最后一句话,不晓得是对着他说,抑或是对着女人说的呢?黑暗大陆的女孩啪哒地关上了门。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有些凌乱。真不像她,他暗想。她平常走路时总是像野兽一般无声无息、静静地走着。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吗?
「真糟糕。」
他喃喃说道,坐起身来。女人轻声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因为你正在烦恼呀。」
「我也是会有烦恼的,你以为我是谁呀?」
「我不知道。」女人似乎没有打算起身。毫不吝惜地展现裸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对你的事一点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潜伏在你眼眸深处的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样?」
女人没有回答,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莫名其妙的女人。他将缠在大剑上的棉被与床单取下,盖在女人身上。
「出去,莉璐可。」
「如果我说不要呢?」
「萝姆‧法说了,晚上要安静一点,我也还没睡饱,如果你要继续妨碍我睡觉,我只能让你无法再妨碍了。」
「你是认真的吧?」
「没错。」
「的确,你是做得到。」女人缓缓坐起上半身,用挑衅的眼神睨着他。「明明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了我——你这个大骗子。」
3
的确,吾师找出了潜藏在我体内的可能性之一。
许多魔术士都会设法抗老化,这几乎已经成了魔术士的癖好,但师父绝不违逆老化。历经长年岁月,师父的肉体虽已老朽,但精神力仍十分旺盛。精神超越肉体,这是师父的哲学,也是信念。而对于天生有数个脏器与筋骨异常的我而言,则是心愿。
若是师父没有捡到我,我大概活不过五年吧,或许在生命结束之前便会被处理掉也说不定。所以,师父不但是师父,同时也是我的恩人。
师父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教导我生存的方法。对我而言,白髮苍苍、满脸皱纹的师父是比父母更崇高的存在。我敬爱他,为了师父与自己,我把握时间努力学习,什么都做。不能辜负师父对我「百年难得一见」的评价及期望。师父有个凌云壮志——就算有一天肉体消灭,精神仍能继续存在,永续追求魔术的精髓。虽然生来便拥有超乎常人的魔术天分,但身为人类,生存的机能却不完全,这样的我究竟能到达何种境界呢?若是我能与师父共同踏上永恆之道,就能印证师父的信念了。到了那时,我俩就能因为精神真正凌驾于肉体而一同演奏胜利之歌。
直到现在,我仍念念不忘师父委託工匠製作的轮椅坐起来的感觉。舒适却不会过于鬆软的靠垫、把手与座椅。得知我的左眼染病,无法以医术式治疗时,师父亲手将我长有恶性肿瘤的眼珠摘出,之后还为我做了眼罩。当时年纪尚小的我,率直地对眼罩上可爱的刺绣爱不释手。师父大人,师父大人,那时我是这么称呼师父的。师父用老朽的身体将我抬到床上睡觉。我打从心里希望自己能够实现师父的愿望,但那终究还是无法实现的梦想罢了。、
你会嘲笑我是弱者吗?朋友呀——
你会安慰软弱的我吗?朋友呀——
4
翌日早晨,「我又要出去旅行啰。」黑暗大陆的女孩这么说。不,当她说出口时,早已将行李打包好,随时都能出发了。
他在寝室的床上转过身来回应:「嗯,是吗?」「再见。」她背起背袋走了出去。走出寝室前,只有一次,她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异常平静的翡翠绿眼眸中映照出他的身影。
「不用送我了。」
「嗯,是吗?」正要在床上坐起来的他,被对方抢先说出口而无法继续动作。「……嗯,既然是你,我想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己小心点呀。」
「嗯,心情好的话我就会回来。」
「是吗?」
「我走了。」
在他说出「路上小心」前,她已经走出寝室了。动作沉着,但不知为何,脚步看来又像是急着逃跑似的。「萝姆‧法!」他叫了她的名字,可以感觉到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他停顿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辞彙。
「——就算心情没那么好,想回来时就回来吧。」
过了许久才听到答覆。
「……嗯。」她小声回答后,便独自一人出发了。对于在黑暗大陆的万多伦山中长大、以森林与动物为友的那女孩而言,人类为了人类建造的街道,仍不过是永远无法适应的人工荒野吗?她有时会疯狂地渴求山林,迫不及待地逃出城市。过了一阵子,又会突然回到这里。这几年来,这样的事已经重複了好几次,这次也是一样吧。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很在意昨晚那件事。总觉得那时萝姆‧法的模样不太对劲,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真糟糕。」
「什么事?」
最近的午餐都在庭院里享用。洋伞下的桌面上,胡乱摆满由各式各样的色彩与烹调方式组成的料理,其中有一半是坐在他对面的黑髮男子所做,另一半则是由随侍在男子身边的女子烹调。
男子名叫强‧杰克‧顿‧裘克,女子名叫克罗蒂亚。
与这两人也是在夏末的黑暗大陆相遇的。
「不,没什么。」
「你这个男人,明明用那种态度把全世界的人骗得团团转,但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言时,却又笨拙得无可救药。」
「的确,我不擅长说谎。」
「哼,是萝姆‧法的事吗?」
裘克伸手拿起酒杯,让酒流入喉咙深处。接着,在他身旁挺直站立、动也不动的克罗蒂亚迅速地从冰桶中取出酒瓶,将深紫红色的液体注入酒杯。拥有似金似银的发色与眼珠的克罗蒂亚,总是目不转睛地注意着裘克的举手投足。她的奉献精神早已不只是令人佩服,而是令人傻眼了。但裘克却连看也没看克罗蒂亚一眼,再次将酒一口饮尽。
「我听说啰,虽然还稍微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这木头人,昨晚跟女人同寝了吧?」
「不是那样,是我在睡觉时被偷袭了。」
「我知道,是那个魔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