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
我说活该。
子爵大概死了,被杀了。曾是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贵族的这名邪恶男人,被骯髒、与野兽无异的下贱强盗们袭击、抢夺、杀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该,真可笑,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那个男人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好开心,我好开心,心情真好。因为,我不用再见到他的脸、不用再听到他的声音、不用再闻到他的味道、也永远与被那人抚摸时的噁心感觉告别了。
我——
没错,用我就可以了,用不着再用那个名字自称了。也不需要再用高雅的口吻说话、学贵族那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贵妇那头脑有问题的走路方式了。都不需要了。活该……!
伊修塔鲁‧阿卡姆诺‧德‧戈登子爵。戈登子爵,最后露出笑容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在这场游戏中败北,而我获胜了。结果就是,我会这样在雨中抱着膝笑着——死去、吗?
这样也好,比维持那样好多了。我一直在内心立誓,只有那个男人,我一定、绝对要让他毁灭,心愿达成了,我很满足。所以,这样就够了,我累了,也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肚子也——饿了吧?是吗?我不知道,身体动弹不得,就连这场雨的冰冷也感觉不到。无所谓了,总之,就是活该!虽然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但却在心中狂笑着,笑到我死去为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讨厌你,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恨你,诅咒着你,而那样的你已经不在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活该……!
但是——其实,我知道。我很清楚。
即使你不在了,我还是什么也拿不回来。我失去的事物依然无法取回。被子爵杀害的孩子们,他们的怨恨化解了吗?我可以被当成他们的伙伴了吗?我孤单一人。最糟糕的是,我是特别的。我是子爵所饲养的特别的狗。孩子们全都无视于我,惧怕着我,甚至羡慕着我。
无论如何,我都是孤单一人。
我独自战斗,取得胜利。
并且即将独自一人死去。
搞不好,该被耻笑的人,是我。
因为,现在的我如此凄惨。
「……我在……做什么……」
我对着雨喃喃自语。
「你在那里做什么?」
雨回答了。
不,是反问我。
被雨吗……?
不对。
「虽然我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你在那里。你是人类吧?我撑着伞,因为正在下雨。而你没有撑伞,雨将你淋湿。这场雨不会立刻就停。你似乎很累了,非常衰弱,我有这种感觉。」
我勉强抬起头来。
一名男子伫立在雨中。
他高眺瘦削,看不太清楚长相。感觉似乎还很年轻,大约三十岁上下,或许是因为眼睛闭着的缘故。他左手拿伞,右手拿着的是木杖吗?这里是魔术与官能之街卡利欧萨克。是魔术士吗?
「抱歉,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就直说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到被雨溶解为止吗?在这条小巷里,像只找不到屋檐避雨的野猫。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了。但是,倘若你是不得已待在这里的,那么我至少能替你準备一个躲雨的地方。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2
我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几乎看不见而已。
这双眼睛能够感觉光线,若有物体遮住光线,就能感觉得到影子。
但我无法用视觉捕捉物体的轮廓,也无法辨别色彩。
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我父亲。
魔导士德乌斯。另一个名字是魔术博士米格罗‧拉普索尔德。他活到一百零九岁时,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延续下去,花钱僱用一名女子替他生下了儿子,但当他知道儿子有近乎全盲的弱视时大为绝望,在失意之时便被魔术原理主义者残忍地杀害了。愚蠢的父亲。
文生的眼睛的确几乎看不见。
但是,却能看得见。
TactileVision,触视。并非希望便能获得,产生原因为何至今亦尚未确定的「超越力」之一。父亲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文生拥有这种力量,没有打算察觉。
在察觉之前,父亲就已放弃、捨弃了他。
「——你是魔术师文生吧?」
对方有三个人。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街上也有其他行人,但魔术士之间的争斗在这卡利欧萨克并不稀奇。每个人也都了解,旁人不应该干涉。
「正是。」文生将玛莉安奴拉近自己,用木杖前端轻敲石板地。「我是魔术师文生。你们是什么人?」
「吾等为罗迪姆号角团。」
「吾等希冀魔导王再临。」
「魔术师文生,老师为魔术师马加罗,老师的先师为魔导士德乌斯。没有错吧?」
「没错,我的老师是魔术师马加罗。」
「那么,请问魔术师文生——」
三人当中,一人站在前方,另外两人站在他后方。走上前来的是前面这个人。
「是谁认可你能够被称为魔术师的?你有几名弟子?对你而言何谓魔术?」
「对我而言的魔术是,力量。我的弟子在这里。」文生用下颚指了指玛莉安奴。「一个人。我曾好几次半开玩笑地教她魔术的基础。」
「你说,半开玩笑……?」
「如你所见,我的双眼无法视物。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困难,但还是有些不便。所以我请她来协助我某些部分的生活。」
「不过是个普通侍女嘛!」
「请注意你的措辞。我只是付薪水给她,并请她做相应的工作而已。并没有主从之分。」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给我回答。魔术师文生!究竟是谁承认你是魔术师的?」
「是我自己。」
「——竟敢僭越,小伙子……!以你这样的能力竟然敢自称魔术师,这是对魔术的亵渎!」
「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你要试试看吗?」
「吾等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就请你接受与吾等决斗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文生背对右侧的建筑物,将玛莉安奴挡在身后。「要一个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我都无所谓。」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自古以来,魔术士之间的决斗就是一名魔术士与一名魔术士正面较量彼此的魔术,有力量之人屠杀没有力量之人的神圣仪式!自然是一对一了!」
「原来如此,第一个人赢不过还有第二个人,第二个人败下阵来还有第三个人,是这么回事吗?」
「——你这家伙……!」
站在最前面的人被激怒了,他怒髮冲冠。文生也感觉到了,看样子第一个对手就是他了。三连战,虽然要看对手的力量而定,但魔力并非永无止尽,很容易就会消耗。无法肯定能胜利,或许会被打败。
即使如此,文生也不能逃跑。
没有特别的实绩,也没有强力后盾却自称魔术师,想必那些血气方刚的魔术士,或是像罗迪姆号角团这类的魔术原理主义者们,一定会像这样前来挑战。他是明白这点而选择这条路的。
魔术就是力量。
力量正是魔术。
我与父亲不同。
文生从外套口袋中取出媒介,进入施展魔术的特殊精神集中状态。
3
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被这么一间,我下意识回答了。
玛利亚……
玛莉安奴。
——虚假的名字。
那是侍奉子爵时使用的假名,是子爵取的名字。
『你非常美丽。你的一切是无可比拟的美丽。我绝不允许俗世的秽物称呼你的名字。因此,我要帮你取一个假名。玛莉安奴。虽然是俗气的名字,即使如此,也不会伤害你的美一丝一毫。即使接触尘世污秽的空气,你不但不会枯萎,反而更灿烂地绽放。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呀。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特别」的。』
是习惯吗?是生根了吗?无法剥除吗?无法抛弃吗?无法消除吗?
魔法师文生的宅邸位于卡利欧萨克的郊区。房屋本身相当宽敞,更重要的是庭院非常广阔。一整面树木蓊郁,简直像是森林一般。
详细情形虽然不清楚,但这间宅邸似乎是文生父亲的遗产,从家中的情况看来,以前应该有为数可观的佣人才对。定期前来修剪庭院的园艺师也说他与文生家是两代的老交情了。
但是,现在住在这间宅邸的只有两人。宅邸现在的所有人——魔术师文生,以及一位名叫玛莉安奴的佣人。虽然文生不称她为佣人,但住在这里打扫洗衣煮饭还领薪水,这不是佣人是什么呢?
不过,对于没有任何工作、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而言,这环境还不坏。不,岂止不坏,简直是非常幸运。工作不重,也不用担心吃穿住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子爵不在这里。
我是自由的。
不受任何人支配。
不受支配地,活着。
总觉得,难以置信。
我一边想尽办法要陷子爵于不利,一边装作温驯的宠物,连一瞬间也不鬆懈,一直在寻找那个邪恶家伙大意之余产生的空隙。我绷紧神经,早已超越极限。
在子爵的友人,那头猪猡的酒里混入那种药物时,说实话,我几乎已经是豁出去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个大好机会。因为这么多人聚集在子爵宅邸里的机会并不多。那是子爵的母亲——瑷可黛娜‧蒙罗尔伯爵夫人第六十七次生日。在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称六十七岁生日为「欢喜之日」并盛大庆祝,这是只有贵族才有的风俗。他虽然是没有半点人类情感的男人,但表面上还是坚持维持正直贵族的形象。若事情不是发生在那有洁癖的老太婆面前,不在与子爵本身并不熟、正确地说是对子爵没有好感的贵族们面前,就没有意义了。若非如此,子爵大概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事件压下来吧。
有人在子爵宅邸中喝了送上来的饮料后死亡的、事件。
那绝非事故,而是事件。
警察队很快地收到消息,他们前往子爵宅邸进行搜索,从子爵的书斋发现了致死的药物。关于子爵是否是邪道鍊金术士的疑惑流传已久,如今也带了点真实性。不仅如此。子爵「饲养」、「调教」许多小孩的事情也终于曝光,成为在太华饶京引起骚动的八卦。这些违反了什么法律、子爵会以何种罪名被问罪呢?这都是小问题,怎样都好。那不过是契机,反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子爵一部分作为被查出,恐怕不会只有蛰居这么简单,会坐牢吗?或者是被剥夺爵位、没收财产、并将他流放呢?无论如何,对自尊心极高的子爵而言,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话虽如此,惩处并不会立刻下来。在这期间内,子爵会杀掉我这个背叛者吗?那样也好。我原本就有玉石俱焚的觉悟了。一命换一命,若是真能拖那个该死的恶人一同上路,这不是很划算吗?
但我未能如愿。
子爵在那一晚,乘着夜色逃跑了。
带着我与极少数的佣人,子爵选择了逃跑一途。
『你干得真棒,真有一手。不过,别以为那样就能从我手中逃走。我不会让你逃走的,我绝不会放你走。若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是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现在更是名符其实了,若是失去你,我不但永远再也得不到你,甚至是失去了一切。我不要失去,我不会让你逃跑的。而且,我也不会原谅你。』
——啊啊。
我应该已经被解放了才对,但这双手却如此沉重,脚却如此沉重,脑袋更是沉重至极。这是子爵的怨念吗……?
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做。现在像温水一般的生活并不能算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前进吗?想回去吗?只要有所改变就好吗?至少,应该脱下这身衣服吗?魔术师文生请熟识的服饰店帮我做的,怎么看都是女性佣人所穿的服装。
对了!
脱掉它吧!
讨厌!
这身讨厌的衣服……!
因为我已经可以穿我想穿的衣服了,不是吗?
我脱下来,脱下衣服。这里是我的房间,位于魔术师文生宅邸里的,我的房间。外出办事顺便在外面吃完晚餐,回家路上被魔术士们袭击,刚刚才回到这里。今天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独自一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间。
我。
现在还是被饲养着吗?
不,不对,他并没有强制我。魔术师文生是出于一片好心,他说我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就到他这里来。而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地方好去,于是便接受了。为了活下去,总之也只能接受。
我没有力量。没有独自一人开闢道路的力量,也没有这个打算。到最后,还是只能接受别人庇护。这也没办法,这样就好了。这种生活不是很轻鬆吗?轻鬆有什么不好?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反正打扫洗衣煮饭我都已经习惯了。女性服装我更是老早就习惯了。女性的动作或说话方式我都被训练得非常完美。
被子爵。
被那个男人。
明明他早已不在了,我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气息就在身旁。
好噁心,好想吐。
「玛莉安奴。」
——吓了一跳。
我回过头,文生站在敞开的门外。是什么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文生走路时原本就没什么声音,开门时也是轻轻地打开。虽说他拥有特别的感觉,但果然还是与眼睛看得见的人不同,有一部分是仰赖听力的吧。或许是为了能轻易听见外界的声音,自己会极力不发出半点声音。虽然是无所谓,但还是希望他进来之前至少敲个门。虽然似乎没有恶意,但还是有点失礼,或者该说是个不太懂礼仪的人吧。
「突然叫你不太好吧,看样子你似乎吓了一大跳。」
「……可、可以说不太好吗?」
「你是说还好吗?」
「不、不是,与其说不好,不如说也不是还好……」
「是吗?果然是不太好吗?那我还是先出去好了。」
「啊、不——能、能请您、稍等一会儿吗?玛莉安奴现在——正在更衣中呢。」
「原来如此。真是抱歉。但请你无须介意。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你现在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我不碰到是不会知道的。」
「碰、碰到……?」